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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作家協(xié)會主管

《草原》2025年第10期|范墩子:恍惚
來源:《草原》2025年第10期 | 范墩子  2025年12月15日08:30

這個故事是朱雀市場里的一位裝修工講給我的。他只比我大了三個月,但他在西安已經(jīng)打拼二十年了。他當過小工,開過黑車,學過修摩托,還干過別的一些營生。每回見面,他總會開玩笑地告訴我,雖然他的生活不容易,尤其是剛來西安的那幾年,但他可從沒有干過違法的事情。幾年前,是他幫我裝修了南郊的新房,得知我們來自同一個鄉(xiāng)鎮(zhèn)且同年畢業(yè)于同一所初中時,我們都分外驚喜,就彼此留了電話。他沒讀高中,初中畢業(yè)后,就進城謀生活了。后來每當朋友買了新房需要裝修時,我總會把他介紹過去。給我講述這個故事時,他很激動,數(shù)次哽咽,當時就坐在大興善寺門口的路沿上。

那是夏日的一個午后,天氣悶熱,沒有一絲風,太陽就懸在我們頭頂。他對我只提了一個要求,希望我能夠如實記述,不要添油加醋。可你們也知道,我的職業(yè)是一名小說家,虛構(gòu)是我的看家本領。以往我出版的小說,或多或少都有想象的成分。我將剛買來的冰鎮(zhèn)啤酒遞給他,他咕嚕咕嚕猛灌幾口。我對他說我會盡量達到他的要求,可我心里并不這樣想。我厭惡別人對我的寫作提要求。但轉(zhuǎn)念想,為什么要同他計較呢?他只是希望我能把這個故事寫下來,況且言辭那么誠懇。既然如此,我就盡力以他的口吻來講述這個故事吧。

我知道你是一位不錯的作家。我們認識幾年了?有七年了吧?真不敢想。本來我并不打算把這件事講給別人的,但見了你,不知道為什么,就是忍不住想講出來。你知道,我嘴一直很緊,很少嚼別人的舌根。你是我唯一認識的作家,以前總以為作家活在語文課本里。還是不廢話了,直奔正題吧。

我要給你講的是我小叔叔的故事,之所以忍不住想講給你,是因為每次想起他來,總覺得他是一個謎。以咱們那里人的眼光看,他沉默寡言,也不機靈,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??稍谖业挠∠罄铮衩氐孟褚粋€幽靈。

你們家離我們家不遠,我不知道你見過他沒有?他比我只大了七歲,我是跟在他屁股后面長大的。這樣說,一點也不夸張。他很少笑,話也少,小時候,他常常帶我去離村子很遠的一片野生杏林里玩。我現(xiàn)在還能想起來,每到春上,漫山遍野的杏花,映襯著原野的荒涼,他叫我一個人坐在地上玩,他則在荒草里一躺就是大半天。他那時候,已經(jīng)學會了抽煙。他躺在草叢間,望著藍天,被風吹掉的杏花不時落在他的臉上。我根本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。

野生杏林的南邊是連綿的溝壑,在附近的麥田里,有一棵千年老榆。老榆樹樹冠高大,樹影幾乎罩住了整塊麥田,凸顯在地上的樹根相互盤繞,其中有一截樹根像拱橋一樣懸在樹干旁。我記得很清楚,每當他心情不好的時候,總會上前抱住那截樹根趴在上面,那樣子,就像兩條巨蟒纏在一起。

“棗,你在干嗎?”我問。

“棗”是比他大的那些孩子給他起的外號。我一直不習慣叫他叔叔。

“噓!”他朝我作出閉嘴的手勢。

“怎么啦?”我望向四周,春風掠過麥田,麥苗像海浪在涌。

“樹在對我說話。不過你是聽不見的。”他說。

“為什么我聽不見你卻能聽見?”我也將耳朵貼在樹根上,卻只能聽到從溝畔傳來嗚嗚咽咽的風聲。除此之外,什么聲音都沒有。

“樹的話,得用樹的方式來聽?!彼倚ζ饋?。他的笑顯得干澀,頭頂上的榆樹枝已經(jīng)抽出了嫩葉,一群麻雀在樹頂嘰嘰喳喳地叫喚。

“什么是樹的方式?”我聽不懂他的話。

“等你長大了聽吧?!闭f完,他不再理我了。

遺憾的是,直到今天,我都沒有像他那樣趴在那截拱起的樹根上聽樹的說話聲。你認為他真的會聽到那棵老榆在對他說話嗎?看起來,他一點兒也不像是在逗我玩。他那副沉浸其中的樣子讓我真覺得他聽見了。

他自小就害怕我爸爸,我爸爸你肯定知道,咱們那里的人都叫他劉大勺,他是一名鄉(xiāng)村廚師,四里八鄉(xiāng),凡有紅白喜事,總能見到他的身影。小叔叔十四歲的時候,突然不念書了,為此,我爸爸狠狠地揍了他一頓,但無濟于事,他堅決不愿再去學校了。自那以后,他就跟著我爸爸到處跑了。老實說,后來我初中畢業(yè)后,不愿意再念高中,和他有關。我也不知道為什么,我對他一直有種模糊的親切感。那種感覺讓我在內(nèi)心深處渴望成為他那樣的人。

他顯然有當廚師的潛力。他跟著我爸爸,兢兢業(yè)業(yè),從無怨言。沒幾年,他炒菜的手藝也非常出色了。我爸爸也很信任他。

小叔叔十八九歲的時候,頗有些名氣了。人們不僅覺得他菜做得好,更覺得他行事穩(wěn)當,誠懇靠譜。他總會站在主家的角度考慮問題。后來,他就開始一個人接活兒了,我印象里他一直很忙,甚至有時還出省去平?jīng)龊蛻c陽一帶。他二十二歲那年,買了輛凱迪拉克。表面上,我爸爸雖然沒有直說什么,但從他那黑沉沉的臉色看,他很不高興。他在我奶奶跟前破口大罵,說我小叔叔肯定在外頭沒干好事,不然憑他一個廚師,怎么能買得起這么好的車?

我奶奶頓時就慌了,忙問我爸爸怎么辦。就是那個時候,我爸爸貢獻了至今在我看來最愚蠢也最糟糕透頂?shù)闹饕?。我爸爸對我奶奶講:“他也不小了,該給他說個媳婦了,一成家,我們就用不著再操心什么了?!?/p>

很快,我看到了爸爸和小叔叔激烈爭吵的場景。我當時并不了解他們在為什么事而爭吵。奶奶也參與了進來,甚至對小叔叔以死相逼。整個家庭處于一種極度緊張的氣氛中,每個人心里的怒火都有可能隨時噴發(fā)。

那段時間,正趕上我在家,小叔叔也沒接活兒。有天下午,他帶我出了門。朝南走了一段路后,他將車停在了路邊,那條土路幾乎沒人走,雜草叢生。我默默地跟在他后頭走,走到那片野生杏林時。黑云四起,天色已經(jīng)暗了下來,他沒有停下來,而是徑直穿過了杏林,走到了那棵老榆跟前。忽然間,白色的閃電像利劍一樣從天上劃過,轟隆隆的雷聲就懸在我們頭頂。我恐懼極了。但小叔叔連頭也沒有抬一下,等他剛抱著那截大樹根趴在上頭時,大雨就下開了。

那場雨大極了。仿佛天上裂開了一道口子,嘩啦啦地往下倒水。雷聲愈來愈大,我那會兒,心里又急又怕,真害怕被雷擊中,便拼盡全力跑進旁邊一個廢棄的窯洞里。小叔叔還趴在樹上,紋絲不動,大雨早將他澆透了。

“棗,趕緊過來!”我站在窯洞門口朝他大喊。

雷聲從老榆樹那龐大的樹冠上頭滾過。他不吱聲,像死了一樣。

沒一會兒工夫,麥田里就汪洋一片了,黃褐色的泥水順著地頭低洼的地方急速涌過。雨水濺起白色的水霧,白騰騰地籠罩在麥田上頭。對岸那翠綠的樹林漸漸消隱在霧氣之中,雨聲令我心煩意亂,我好幾次想沖出去叫他,但連續(xù)的閃電死死地將我定在原地。不遠處的杏林在暴雨里東倒西歪。

天空起初還是銀黑色,漸漸地變得透亮起來,每一滴雨水都結(jié)結(jié)實實地砸在地上。一只鳥雀都看不見,也不知道這個時候它們躲到什么地方去了。我感到喉嚨發(fā)干,胸前有一股沉重而又悲哀的氣息在激蕩著。

“棗!棗!棗!”我還在喊。

他仍不吱聲。該不會被雷擊中了吧?

雷就懸在頭頂,我站在原地不敢動彈,一直到雨停。水霧還在彌漫,渾濁的雨水幾乎淹沒了麥苗,整個田野一片死寂,風不時從遠處刮來。我踩著泥水,連忙跑到老榆跟前,他像死了一樣將身體緊緊地貼在那截樹根上。

“棗!棗!棗!”我抱著他搖晃。

他微微抬起頭,我頓時松了一口氣。他明顯哭過了,眼睛紅紅的,雨水不時順著他黃亮的臉上淌下來,他也不去擦。他在我的面前,大概又抱了許久,才緩緩從上面跳下來。他一句話也沒有對我說。當他朝著杏林跟前走去時,望著他的背影,我忽然意識到,一直以來,我并不怎么了解他。

那個月里,不時有生人到我家來,后來我才知道那是說媒的人。親事很快就定下來了,就定在次月的十六號。雖然有媒人在談,但我知道,背后的一切都是我爸爸定的。我爺爺去世后,家里都是他說了算。

雖然小叔叔是他的親弟弟,但有時候我會覺得,他內(nèi)心深處一直把我小叔叔當成兒子看。我不知道我小叔叔有沒有這種感覺??傊?,那門親事定得很快也很順當?,F(xiàn)在讓我看,我也不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妥。那些天,我一點也不知道小叔叔在忙什么,或許他和定親的姑娘見了兩面?他很少把他的事給我講。他總是把什么事都裝在肚子里,獨自吞咽,獨自消化,獨自反芻。

我心里明白,他一直將我當孩子看。盡管他并沒有比我大多少。

那些天,我們幾乎沒有說話。每次碰見他,他只是朝我露出尷尬的笑容。我以為他很開心,畢竟對一個男人而言,結(jié)婚是一生中最重大的事情。

舉辦婚禮的前夜,我見了他一面。當時我正在新房里張貼喜慶畫報,堂弟堂妹坐在沙發(fā)上吹氣球,猛然間,他像一道黑影一樣閃進屋內(nèi),大家都朝他恭賀,只有我在慘白的燈光下捕捉到了他臉上浮現(xiàn)出的奇怪表情。

他顯得很慌張,眼睛六神無主,就像剛剛害了一場大病。他時而看向站在椅子上的我,時而望著旁邊的新柜子。他的頭發(fā)亂糟糟的,當時穿了一身比他大出許多的蹩腳西裝。我以為他在找什么東西,便問:

“棗,你找什么呢?”

“嗯?”他看向我,表情呆滯。

“你看起來,臉色不是太好?!蔽艺f。

“嗯?!彼脴O快的速度揪了一下額前的頭發(fā)。

“你不是因為太激動才沒睡好吧?”我打趣他。

他站在原地發(fā)愣,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該干點什么。

堂弟堂妹轟地一下笑開了。他站了片刻,轉(zhuǎn)身離開了。

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,那晚后半夜,他忽然消失了。就像一只麻雀消失在茂密的森林里一樣,無聲無息,無影無蹤,人間蒸發(fā)了一樣。

天快亮時,他還沒有出現(xiàn),我爸爸和家人才慌了。他的電話也關機了。他的車也不見了。哪里都找不見他的影子。沒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。他消失在了那晚清涼的夜風里,消失在了那晚迷蒙而又金黃的月色里。

那場婚禮注定成為了我們那里的一個笑料。我爸爸也因為那件事情,好長時間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來。我記得很清楚,女方的家人和親戚來我們家鬧了很多天,他們把定親的物品狠狠地摔在我們家門口,站在門口破口大罵,甚至還把臭氣烘烘的臟水潑在我們家的紅鐵門上。我爸爸坐在庭院里,耷拉著腦袋,狠命地抽煙,一言不發(fā),任憑別人把唾沫吐到他的臉上。

我毫不夸張地告訴你,盡管那件事情已經(jīng)過去了二十多年,但至今我爸爸還沒有原諒小叔叔。每當別人在他面前提起小叔叔時,他的臉色立馬就變了。他對別人說他沒有那個弟弟,他就當他已經(jīng)死在外頭了。這是我爸爸的原話。但我覺得,我爸爸那樣說,只是因為當年那件事情傷害了他的臉面。他當然希望有朝一日他的弟弟能跪著出現(xiàn)在他的面前,向他低頭認錯。

小叔叔消失后的前幾年,還會有人提起他。但隨著時間的推移,很多人也漸漸地把他忘了。就算被人提起,也只是對他發(fā)表幾句不痛不癢的看法。但我奶奶忘不了他。她整天坐在炕上以淚洗面,也極少出門了。她更加迷信了,每天按時燒香,無時無刻不在念經(jīng),為我小叔叔祈禱。小叔叔消失后的第四年,我奶奶去世了。令人失望的是,在她的葬禮上,大家依然沒有等到小叔叔的身影。我的那些親戚們,個個氣得咬牙切齒,在我爸爸面前反復唾罵他。

我那時候,多少有點恨他,直到今天,我依然無法理解他為何要在那晚上消失。難道離開村莊,離開家人,就能像鳥雀一樣自由飛翔嗎?

我爸爸還去西安找過他,但都無功而返。你知道,茫茫人海里,要找見一個人,就好比要在大海里尋找一條魚那樣困難。甚至有的時候,連我也把小叔叔忘了,就像這個人從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出現(xiàn)過一樣。我相信,所有認識我小叔叔的人,包括我爸爸在內(nèi),那時候都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,那就是他肯定死了。因為人們都相信,如果他沒死的話,沒有理由不回來。

我再沒有去過那片野生杏林,也沒有再去看那棵老榆。剛到西安那幾年,我偶爾還夢見過那個地方。夢里總是一望無際的杏林,杏花遍布山野,在春風中微微搖曳。牧羊人的歌聲從遠處傳來時,杏花就飛舞起來。那無盡的花瓣幾乎將我淹沒,每當我伸出雙手去抱住面前的杏樹時,每次都會驚醒。

在西安打拼多年后,我把小叔叔徹底忘了。再也沒有人在我的生活里提起他了。你想想,我剛到西安那年才十六歲,什么也不會,開始時就在一些工地上給人家當小工,那時候是真的累呀,夏天的時候,我還多次中暑。這些,我都沒有給家人說過。既然我鐵了心來西安闖蕩,就算累個半死,我也得扛住。跟我一起當小工的有兩個同齡人,他們干了一段時間后,受不了,就離開了工地。后來再聽到他們的消息時,他們已經(jīng)涉嫌入室搶劫而被警察帶走了。

生活真是不容易呀,尤其對那時候的我而言。我只好咬緊牙關,硬著頭皮往前走。我不怕吃苦,你也知道,我干了很多份工作,被人嘲笑過,也被好朋友騙過。唉,那些年,我真是不愿回想呀。我當時就住在沙井村的一個民房里,月租四百元,你要知道,我當時一月還掙不到兩千元。那間民房在頂樓,里面就放了一張床,一個很小的簡易柜子,尤其到夏天,簡直沒法睡覺,熱得要人命呀。現(xiàn)在想想,我都不知道我怎樣從那段時間熬過來的。可我心里明白,這就是生活。這種情況下,我還能想起小叔叔嗎?我是二十六歲結(jié)婚的,我妻子是商洛人,我有兩個女兒。盡管幾年前在西郊買房子時借了不少錢,但每次只要想到我的兩個寶貝女兒,我就覺得生活有盼頭。再苦再累,我都不怕。

我爸爸突然間就老了,頭發(fā)掉光了,胡子白了,牙齒也掉了不少,腰疼得也直不起來了,六十多歲的人看著就像八十歲的老頭一樣。他早都把廚師的事撂下了?,F(xiàn)在他偶爾還下地,但更多的時間都是坐在村口的那塊大青石上抽煙。誰來我們村了,他都要瞭上兩眼。他真的以為我小叔叔還會回來嗎?

你是作家,編了那么多的故事,依你看,你覺得我小叔叔還會回來嗎?當然,我那時候,早不想這些事了。我已為人父母,有自己的家,有自己的責任。小叔叔就像少年時代的一個夢,悠悠蕩蕩地懸掛在腦海里。但我知道我爸爸沒有忘記他。早些年吧,我心里多少有點責怪我爸爸,我覺得是他把小叔叔逼走了。但后來,時間久了,我也不怨了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。我偶爾只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小叔叔。

可就在我以為我徹底把小叔叔忘了的時候,你猜發(fā)生了什么?我竟然在西安的街頭碰見他了。我想你應該能想得到我當時的驚訝吧。

那是去年暮春時節(jié)的一個傍晚,在雁南公園的西北角,剛下過雨,天氣很涼快,路邊還能看到凋落的櫻花。每天六點后,那里都會擠滿很多的流動攤販。我有時回家路上就會在那里吃,當然次數(shù)也不多。但我知道那里很熱鬧,尤其夏季的晚上,涌滿了吃飯的人。當時,我在田園都市小區(qū)給一位顧客裝修房子,回家路過那里時,我將車停在一旁,打算吃碗面再回家。老板是一對中年夫婦,笑容燦爛,嗓門很大,緊挨他們的是一家賣甄糕的攤販,老板帶著一頂鴨舌帽,穿著一件破舊的夾克。我要了一碗油潑面,坐在一旁大口吃起來,吃到一半的時候,我盯著四周看起來,目光再次對準了那個賣甄糕的老板。我覺得他的身影很像一個人,像誰呢,我想了很久,但就是想不起來。我干脆坐直盯著他看起來,他給顧客鏟甄糕的動作太熟悉了。太像我記憶里的某個人了。

也就是在那個片刻,我猛然間想起了小叔叔。

我的心狂跳起來。坐在板凳上,不知所措。但轉(zhuǎn)念一想,我們已經(jīng)有二十多年沒有見面了,怎么可能會在今天這個時刻相遇呢?根本不可能是他。但我還是不放心,便起身走到他的攤位前。前面還排著幾個人,他一直低頭在鏟甄糕,加上他那頂灰色鴨舌帽壓得很低,我根本看不到他的臉。

排到我時,我說:“來一份甄糕?!?/p>

“好的。加糖嗎?”他這次終于抬起了頭。

我就站在他對面,腦袋像被誰從后面打了一棍,血不住地往頭上涌,心臟幾乎快從喉嚨里跳出來了。盡管我們有二十多年沒見面了,但我敢確定對面這個臟兮兮的中年人正是我的小叔叔。那個二十多年前在夜晚突然消失的男人,那個暴雨里抱著樹根沉默不語的男人。他還是那么瘦,但看起來,蒼老了許多。他的臉曬得又紅又黑,眉宇間多了一絲疲憊感,看得出來,這些年來,他沒少被生活折磨。他沒有認出我,他的目光躲躲閃閃的,總往別處看。

“加糖嗎?”他拿著剛鏟好的甄糕問我。

“加一點吧?!蔽艺f。

“好了。”他將加了糖的甄糕遞給我??赡苁且驗閺奈夷樕峡闯隽梭@訝,他也盯著我看了起來。他或許也正在腦海里搜尋我的身影。

“棗。”臨走時,我忍不住叫了一聲。我還是沒有叫他叔叔。

講到這里,我實在有點激動。因為我沒有辦法形容他聽到后的神情。怎么說呢,他站在原地愣住了,目光緊緊地盯著我。羞怯?慚愧?不安?尷尬?我感覺都有。他顯然已經(jīng)想到我是誰了。不過他半天沒有說話。

我在剛才吃面的地方重新坐下。他接著忙碌起來,不時朝我這邊看過來。我知道那會兒,我們內(nèi)心都在經(jīng)歷著一場風暴。九點四十的時候,大家陸陸續(xù)續(xù)開始收攤了。包括他。沒多久,那些小攤販就消失在城市的街頭了。

他把所有東西都裝上三輪摩托后,才走到我跟前坐下。他接著朝旁邊吆喝了兩聲,這時,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從樹背后跑了過來。

“剛才玩得開心嗎?”他問小女孩,臉上擠出一絲笑容。

“開心,不過還是讓那只螞蟻跑掉了?!毙∨⒖┛┑匦ζ饋怼?/p>

“跑掉就跑掉啦,明天又會認識新的螞蟻?!彼f。

“我想有一天,我肯定會捉住所有的螞蟻?!毙∨⒄f。

“會的。你先在旁邊玩會兒,我和這位哥哥說句話?!彼f。

小女孩跑開了,不過她就在附近。

小女孩站在路燈旁邊,盯著我看。她穿了一件深紅色的薄毛衣,小臉蛋紅彤彤的,那天真無邪的目光讓人心疼。她是小叔叔的女兒嗎?如果是,那她的確該叫我哥哥。小叔叔擺了一個手勢,小女孩又跑到樹那邊去了。

“棗,真是你嗎?”我迫不及待地問。

“嗯?!彼嗣遍軆?,眼神閃爍不定。

“我們都以為你死了,你知道嗎?這么多年了,從未等到你回來,也從未聽到過你的消息。連我都以為你死在外頭了。”我有意這樣說。

他沒有說話,路燈那昏黃的光打在他的臉上,顯得他的臉更加幽暗了。我又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他消失前站在新房里的那張臉。二十多年過去了,仿佛一切都沒有發(fā)生變化。他還是那樣慌亂,眼睛還是那般六神無主。這不禁讓我產(chǎn)生了一種幻覺,仿佛他消失的那晚,只是上個禮拜才發(fā)生的事情。他低下頭,心事重重,沉默許久后,才開口問:

“家里都好嗎?”

“都好的。不過我奶奶去世很多年了?!蔽矣幸獯碳にN疑钪@句話的殺傷力。那一刻,我就想讓他良心不安,陷入悔恨的境地。

我的話果然奏效了。他捂著臉,瘦小的身體劇烈地搖晃起來。他哭了,但沒有出聲。這個時候,我看見小女孩就站在我們旁邊,定定地看著我們,她的手里還拿著一根細細的樹枝,樹枝上被她纏了一根白色的布帶。

“爸爸。”小女孩走到跟前,將右手放在小叔叔的肩膀上。

他用力擦了擦眼睛,搓了搓臉,然后轉(zhuǎn)過身將小女孩攬在懷里。

坐了有幾分鐘吧,他站起身,將小女孩抱起來放在三輪摩托車車廂空出來的位置里。他沒有再理我,也沒有再問我什么,騎著三輪摩托車就離開了。小女孩一直盯著我看,那一刻她心里在想什么呢?她的眼睛里充滿了困惑,她一直在看我。一直在看。她或許在心里埋怨我惹哭了他的爸爸。

他再次消失在了空茫茫的夜色中。不過這次,是他和他的女兒。

他走后,我才后悔還有很多問題沒有問他。第二天傍晚,我又來到雁南公園西北角,卻沒有見到他。他沒來。我當時心里還有點竊喜,我想肯定是因為昨天我說的話刺痛了他,讓他沒臉再來。我以為過些天,他就會重新騎著那輛三輪摩托車來這里擺攤的,可我等了一個月,都沒有看到他的身影。我后來還經(jīng)常去雁南公園西北角等他,但他沒有再來。再沒有出現(xiàn)過。

好幾次,打電話的時候,我忍不住想把這件事情講給我爸爸,但最終都沒有向他開口。不過不管怎么樣,現(xiàn)在我至少知道他也生活在這座城市里,這畢竟讓我感到有一絲的欣慰。這就是每個人的命吧,范作家?

在他給我講述了這個故事后的一個禮拜,我以他的口吻寫成了這篇文章,并約請在他家樓下的茶館見面。當時是晚上八點,茶館里很安靜。我把打印好的文章遞給他看,他坐在我對面認真閱讀了起來。他讀的時候,我腦海里再次閃現(xiàn)出他小叔叔抱著樹根時的情景,暴雨如注,電閃雷鳴,那一刻,他小叔叔是否已經(jīng)有了離家的念頭?我在想,假如我是他的小叔叔,我會作何選擇呢?我大概會按部就班,聽從家人的意見,娶妻生子,過上平庸的一生。

“看完了。”他將文稿放在桌子上。

“嗯?什么意見?”我笑著問他。

“挺好的?!彼似鸩韬攘艘豢?。

“再沒有了嗎?”我接著問。我當然想聽點他真實的想法。

“說實話?”他臉上掠過詭異的笑。

“當然啦。”我盯著他說。

“我覺得你寫得挺好看的。不過如果以我的語氣講,我想有些句子未免太過文縐縐了吧。我就是個初中學歷水平呀。你那些富有想象力的比喻,就算我擠破腦袋也說不出來的呀?!闭f完,他朝著我哈哈大笑起來。

“你說得對,但是文章如果不這樣寫,估計沒人看了吧。”

“我不懂,就是瞎說說。我有個請求,不知道可不可以說?”

“當然可以?!蔽医o他續(xù)上茶。

“你打印的這份送給我吧,沒事的時候,我可以再看看?!?/p>

“我以為什么事呢,你盡管帶走就是啦。”

“話說回來,你們作家還真挺能寫的。”

“畢竟要靠這個吃飯。跟你搞裝修是一樣的呀。”

他朝窗外迅速瞥了一眼,樓下有人為什么事情正在爭吵。

“你還想見到小叔叔嗎?”我也沒料到,這句話竟脫口而出。

他看向我,面色凝重,表情不可捉摸。

片刻后,他很隨意地說:“還是別見了吧?!?/p>

喝完那頓茶,我們就散了。近一段時間以來,都沒有再聯(lián)系。

【范墩子,1992年生于陜西永壽,中國作家協(xié)會會員,陜西省“百優(yōu)人才”,現(xiàn)為西安市文聯(lián)專業(yè)作家。在《人民文學》《江南》《草原》《清明》《青年作家》等刊物發(fā)表作品,已出版《我從未見過麻雀》《抒情時代》《虎面》《去貝加爾》《小說便條》等多部作品。曾獲首屆陜西青年文學獎、長安散文獎、絲路散文獎、《滇池》文學獎、華東六省文藝圖書獎等?!?/span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