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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作家協(xié)會主管

《北京文學》2025年第12期|陳應松:狀元犬(中篇小說 節(jié)選)
來源:《北京文學》2025年第12期 | 陳應松  2025年12月15日08:54

陳應松,祖籍江西余干,1956年生于湖北公安縣,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(yè)。出版有長篇小說《黑熊山谷》《看見》《天露灣》《森林沉默》《還魂記》《獵人峰》《到天邊收割》《魂不守舍》《失語的村莊》,小說集、散文集、詩歌集等一百五十余部,《陳應松文集》四十卷本、十卷本、八卷本、六卷本,《陳應松神農(nóng)架系列小說選》三卷。小說曾獲魯迅文學獎、中國小說學會大獎、全國環(huán)境文學獎、《小說選刊》小說獎、《小說月報》百花獎、《中篇小說選刊》小說獎、上海中長篇小說大獎、人民文學獎、十月文學獎、北京文學獎、十月生態(tài)文學杰出作家獎、中國好書獎等。作品被翻譯成英、法、俄、西班牙、波蘭、匈牙利、斯洛伐克、羅馬尼亞、日、韓等文字。長、中篇小說曾八年進入中國小說學會“中國小說排行榜”。曾任湖北省作協(xié)副主席、文學院院長,湖北省政協(xié)文史委副主任,文學創(chuàng)作一級。

導讀

本篇關于一條被遺棄的、守著一口棺材和一個食盆,等待主人歸來的鄉(xiāng)村土狗,可視為作者的名篇《太平狗》的姊妹篇。作品以人的視角來寫狗,同時更通過狗來寫人,進而塑造出一個現(xiàn)代化進程中道德巨變的鄉(xiāng)村社會。在這里,狗被寄托了人的感情,狗的命運映襯出人的命運。

狀元犬

陳應松

那狗一身雜毛,毛有些長,有些鬈,有些臟,打著結(jié),就像是城里的女人燙過發(fā),久沒有洗,油膩糾結(jié)成簇,掛在身上,像掛了許多泥巴坨。這么說吧,狗像困了泥,干結(jié)在身上,就是這么一條可憐的狗,讓人畏而遠之,讓人不齒。

農(nóng)歷九月的一個早上,太陽響亮地升起,山谷里飄來早餐懶豆腐的氣味,成熟的莊稼地一聲不響,等待著人們收割,苞谷、蕎麥,還有南瓜。南瓜也是莊稼嘛,南瓜像大石頭散亂擱棄在地里,只管摘下來裝進背簍,瓜蔓卻枯萎了,給南瓜輸送了太多的營養(yǎng),南瓜結(jié)實、寬大,一個個虎頭虎腦地堆在坡地上,狗的主人應該喚狗一起出坡掰苞谷、割蕎麥和背南瓜了。季節(jié)成熟的氣味狗是能聞著的,蕎麥的氣味又香又苦,苞谷的氣味又香又甜。但是沒有主人,狗叫啥名,連它自己也忘了,沒了主人喚,它就成了喪家之犬。主人呢?主人遠走了。

屋子大門大開,風呼嘯著穿進穿出,里面有一股子霉味從地底下躥出來,堂屋沒鎖,就為了這只狗,或者鎖了,鎖銹壞了,風一撞,門就開了。門是被時間撬開的,除了風,野草和蜘蛛也可以撬開門。幾個房間鎖著,從房門縫瞄去,里面也沒啥東西,沒人去擰鎖偷竊。里面除了從墻角長出的蕨和蕁麻,幾只破鞋、背簍、鐮刀、壇子、繩子和從窗戶里鉆進鉆出的蜜蜂。蜂箱放在床上,有蚊帳,蜜蜂喜暗,蜂箱放在床上,原是主人想過一段時間就回來收蜂蜜的,但沒有回,蜂蜜就讓蜜蜂自產(chǎn)自吃了。蜂蜜本來是蜜蜂的食物,是人奪了它的口糧,現(xiàn)在它們終于獲得了食物自由,在陶老倌家里,蜜蜂才真正過上了自食其力的美好生活。

狗舔了舔石頭盆子,是麻石鑿的盆,很有些年頭了,狗舔它時,盆里連一粒食物都不剩,水星子都沒一顆,麻麻坑坑的石盆放在主人陶老倌的棺材下,棺材是由幾個木墩子墊著的,防潮防腐。陶老倌在家時,每年農(nóng)歷六月初六由人抬到門口刷漆,是上好的生漆,估計刷過十幾遍了,可陶老倌卻好好地活著,越活越精神,活到七十歲,到城里打工去了。棺材是崖柏,里面香氣逼人,它本來土稱叫香柏,人沒死,就用它來裝糧食,裝下的糧食如蕎麥、苞谷、大米香噴噴的,村里的許多人都拿自己的糧食找陶老倌換,以吃到陶老倌棺糧為傲為幸。每到傍晚時分,村里家家煮出的“金包銀”飯(苞谷糝子加大米)香飄出來,滿村人被香得直打哆嗦?,F(xiàn)在,這口棺材三年都沒有刷漆了,棺材的縫都干裂開了,油漆脫落,上面蒙著幾件陶老倌的舊衣裳,給人的感覺,好像幾個鬼趴在棺蓋上。棺底下全是蜘蛛網(wǎng),白螞蟻都快要把幾個木墩子蛀空了,即將爬上棺材,將上好的香柏作為它們的食物。

九月,干燥的空氣咝咝作響,肚腹空空的狗,吃力地站起來,它趴在棺材前面,棺材前是大頭,頭大尾小,頭前鼓出一塊,像是按照人的額頭設計的,前面還雕了一個大大的“壽”字。棺材為什么要大,因為要把一個人告別世界的記憶突出,讓后人對逝去的人留下一個碩大的印象,不至于讓記憶太早湮滅。人很卑微,棺材放大他的一生,這表示對死者的尊重。地位越高的人,棺越大,棺套棺,稱為槨,修一座墓修成一座山,如皇帝們,如埃及法老的金字塔。在山里,因為木材易得,棺材普遍大,譬如眼前陶老倌的棺,不僅大,漆色好,還雕有許多圖案。這個棺用的是浮雕,兩旁各雕了一條龍,上下還雕了牡丹、菊花、梅花,中間還有麒麟、獅子、龜、葫蘆、蝙蝠等。兩條龍雕得尤其生動,口中還銜著一顆珠子,珠子像一團火焰滾動著,應該是太陽。龍的周圍是祥云,云彩也有動感,像是在風中奔跑。

這時,守棺犬聽到了喊聲:“狀元!”

喊誰?狗聽到叫“狀元”的聲音,喊我嗎?狗終于記起了自己叫狀元,對,狀元!這是個高大上的名字,但狗不知道,狀元跟死狗一個意思,現(xiàn)在,叫狀元就像是叫一種食物,是丸子還是豬骨頭,是豬皮還是魚刺?那時候,陶老倌一家人,都會在火塘邊吃飯的時候喚它,喚它的同時就會有食物丟過來,咚咚響的骨頭和噗噗響的豬皮。喊“狀元”就像是告訴它有一塊骨頭叫狀元,人類的話大致如此,狗不會深究,也沒法深究。

好久沒聽到叫狀元了,它因為饑餓,條件反射就是有人賞賜骨頭。喊它的人慢吞吞進來,是坡下的一個老倌兒,姓姚,因為患有甲亢,眼球鼓突,人稱姚鼓眼。姚老倌一生勤勞,滿手的胼胝將手繃得不能動彈似的,僵著的手里提一個塑料袋,背著背簍,將手上的塑料袋打開,朝狗食盆里倒出來一些剩飯剩菜。狀元狗一陣興奮,有人送吃的來了,一聞,聞到了餿臭味,管他的,有肉,還有幾塊生姜。狀元以為是肉,結(jié)果吃出是生姜。但是今天,生姜熟姜它都吃了,實在是因為太餓。

要說餓,想起來是餓,想不起來就忘了,它就得往陶老倌的田里去候他了,總是如此。一次次的希望,一次次的失望,但失望了還得去,說不定陶老倌會先它一步去田里干活哩。

吃著餿臭食物,還有一根沒啃完的苞谷,它把這根棒子啃得一粒不剩。這就是它現(xiàn)在的生活狀況——它的主人不回來了,但它不知道,它必須等,一直死等,等到主人回來。

白云像柵欄,一排排地往神農(nóng)峰陳列而去,野馬河在眼前,流過山谷,神農(nóng)峰下,是桐子窩,村莊干凈,山坳安靜,村莊儼然像神農(nóng)峰一群野馬下碧草如茵的牧場??臻煹男逼律洗A⒅B(yǎng)牛的垛壁子屋、樓房小院,以及金色和黃色的樹,如梨子樹、楓樹、雞爪槭樹、米心水青岡樹,都是色彩濃稠、花樣百出,非常好看。天空高遠,白云悠悠,神農(nóng)峰的巖石像火一樣閃著深沉的紅光,叫丹霞巖,上有松樹、冷杉,像野馬的鬃毛,像它們昂首飛馳時吐出的青煙。

村民劉泡兒的家門口,一群雞崽在母雞的帶領下,在豬圈旁歡天喜地地覓食。母雞啄了一顆食,不吃進去,又吐出來,讓雞崽吃,這是訓練它們自己啄食。母雞奓著毛——帶小雞時母雞都是這個樣子,故意把自己弄得很威武很夸張很囂張,大約是防止其他動物欺負雞崽,特別是狗和天上的老鷹,嘴里還咯咯地叫著,像是招呼雞崽們,以母親的傲嬌悠然踱步。陽光映著它們的影子,此番情景多么美好。但劉泡兒的狗跑出來了,來咬陶家的狀元狗。因為狀元狗骯臟,沒有主人,守著個空房和一口可怕的棺材,身上有很重的陰氣,不討村人喜歡,還偷過雞,有前科,被打得滿村亂跑。劉泡兒的狗為了保衛(wèi)自家的雞,當然要沖出來將狀元狗攆走。

劉泡兒的狗有一對長耳朵,像是狗與兔子雜交過的,這完全不可能。此時,兩只大耳垂著,這是假象,長耳狗垂耳不垂頭,從屋里沖出,跳下臺階就躍到了狀元狗面前,兩只前爪一旦伏地,牙齒就露出來了,聲音就飆出來了,一陣雷鳴電閃,狀元狗就招架不住了。狗對付同類也是十分兇狠的,它們只對自己的主人負責,狗咬同類會死死不放,這條垂耳狗即是。

狀元狗一見垂耳狗躥出來,就知道大事不好,準備快速逃離,但它遲了一步,就慘遭截擊。它只是借個道兒,這次沒有偷雞的打算,何況早晨姚老倌兒給了它一些吃食,不管味道如何,基本填飽了肚子。以它現(xiàn)在的伙食標準,今天算是很豐盛的一頓大餐了,再弄些水喝,就完全可以對付一天。

往常,狀元狗借道沒有問題,因為是農(nóng)歷九月,天氣涼爽了點兒,它在棺材前趴得太久,想出來透透氣。平常它很少出來,因為村里有攆它的人和狗,無緣無故挨上一棒是常事,被同類咬一口也很稀松尋常。借道是因為陶老倌的地要經(jīng)過這里,再上一個坡,再下坡,到山谷的底部,那里有一條湍急的溪河,就是野馬河。它可以邊看陶老倌勞作,邊逮田鼠,再到河邊飲那冰涼清甜的河水,就像民歌唱的“甜咪噠”。甜咪噠是指神農(nóng)山區(qū)的米酒,但野馬河水跟米酒一樣甜咪噠。這么美的水,這么美的山,陶老倌為什么要跟他的兒子媳婦一樣,離開這里呢?難道世界上還會有比這兒更美的地方?更好看的山水?更好吃的苞谷洋芋和南瓜?主人即使舍得這一切,也舍得這一口雕上雙龍吐珠的香柏棺材嗎?棺材在神農(nóng)山區(qū)叫“老屋子”,人老了,就鉆進老屋子,陶老倌很有趣,不怕死,也不怕棺材,曾經(jīng)躺進他的老屋子睡過覺,因為醉酒,睡過一個晚上,半夜三更在“老屋子”里打出雷鳴般的鼾聲,把他的兒子媳婦孫娃兒嚇得半死。但陶老倌從棺材里爬出來后,說這香柏老屋睡得真香,還夢見了年輕時候的相好哩。這個熊人,花老倌兒!

自打在“老屋子”里夢見年輕時的相好后,陶老倌就隔三岔五地躺進棺材睡上一覺,香柏的味兒圍繞著他,做最好的夢,他說不僅夢見了相好,還夢見他撿了一背簍洋錢,夢見打死了一頭老熊,夢見鎮(zhèn)長請他吃大餐還坐上席,喝的酒是神農(nóng)山區(qū)二十年的洞藏老酒哩。他這么在村里一炫耀,村里的老倌兒都想在他的“老屋子”里睡上一覺,也夢見點自己年輕時的花花事,夢見喝二十年的洞藏老酒,可陶老倌不干,說不行,等我們大伙兒哪一天都老(死)了,那不得在地下擠爆我的“老屋子”,讓我睡不安生呀?可如今,這“老屋子”放在破屋里,滿地狗屎,滿屋荒草,蛛網(wǎng)打臉,老鼠打洞,怪瘆人的,誰敢去這“老屋子”里躺下?誰都沒有這么大的膽子了。香柏的香氣散了,門口幾尺高的茅草,漆樹籽、櫟樹籽,都在這陶家屋場上扎了根,長成了大樹。門檻上長出了菌子,蝙蝠窩搭在了門楣……

好啦,還是說垂耳狗,一口咬住了狀元狗不放,垂耳狗算準了這條臟狗饑餓無力,不像它酒足飯飽,吃香喝辣。狀元狗想跑,此刻也跑不了,它的肉被垂耳狗的牙齒釘緊了。

垂耳狗咬住了狀元狗,就不打算松口,牙齒扎進皮肉,想松口也拔不出。一陣鉆心的疼痛讓狀元狗趴伏下來,垂耳狗的狗頭一擰擺,狀元狗就疼得渾身抽搐。它強撐著爬起來,無奈頭在那狗的嘴里,掙脫不了,越掙扎疼得越兇,就像要把它撕開一樣。好在,狀元狗的皮厚,垂耳狗的牙齒雖然有力,狀元狗被切入得不深,不至于皮開肉綻,但至少有四五顆狗牙進入了狀元狗的肉中,切斷了神經(jīng)。狀元狗即使再臟,血還是紅的,鮮紅,從垂耳狗的牙縫里滲出,狀元狗終于扛不住嚎叫起來。

狗的慘叫聲嗚嗚啊啊,劃破了九月的天空,驚得白云飛散,落葉颯颯,驚得一群雞向草垛的縫隙里鉆進去,發(fā)出咯咯咯的打鳴聲。

狗的叫聲驚動了路過的艾校長,他曾經(jīng)做過幾天村里的小學校長,后來學校合并,他成了鎮(zhèn)中心學校的炊事員,現(xiàn)退休在家。他正背著背簍路過,看到兩條狗斗架,糾纏在一起,看清是垂耳狗在欺負那條喪家狗狀元,便跑過來,一腳朝垂耳狗蹬去。垂耳狗不怕、不懼、不理,依然咬著狀元。

“劉泡兒!”艾校長喊這家的主人。

主人喊出來了,主人劉泡兒剛在后院劈柴,出來一看,自己的狗惹事了。劉泡兒眼瞼下吊著兩個肉泡兒,像是掛著兩個大燈籠,見是艾校長管事,艾校長是非分明,是村里斷事的裁判,沒有私心,不講親疏,說一不二,當今叫鄉(xiāng)賢,再老些就叫鄉(xiāng)耆,倚老賣老,就成了村里的警察和法律。劉泡兒便操起一把鋤地的鋤頭,照著自家的狗砸下去。這一鋤不輕不重,再打,狗愣是不松口。劉泡兒兩個大眼泡急得搖搖晃晃,一邊向艾校長賠著笑臉,一邊呵叱道:“放開!放開唦!狗日的狗!”

他不叫自己的狗垂耳狗,就叫狗。艾校長本來在旁邊觀看的,見那狗怎么挨打也不松口,而且咬住還死命擺起腦殼來,就像咬住獵物一般,這山里的狗,都有獵狗基因,今天不把狀元狗咬死是不放手的。狀元狗此刻成了一堆死肉,任由垂耳狗擺弄,基本失去了還手能力。艾校長見劉泡兒舍不得下勁打他的狗,就親自動手了,奪過劉泡兒手中的鋤頭,照準垂耳狗的頭砍下去,也不管主人高興不高興。垂耳狗被艾校長一記鐵家伙猛砸,既沒倒下,也沒松口,更加兇狠地又咬又擺,根本不把艾校長的痛擊當一回事兒。艾校長不看劉泡兒眼色,再砸,一下,兩下,三下……主人在場,還是不敢下重手,自己也有狗,保不住哪一天也落到劉泡兒手上呢。

劉泡兒看著那曾經(jīng)威風凜凜的狀元狗今天被自家狗咬了,在一旁欣賞著,多少有點得意。狀元狗在地上痙攣、抽搐,腹部有一下沒一下地起伏,眼珠子努出眼眶,快炸迸出來了。

“狗!狗!咋能不放哩,怪哉,怪哉!平時老鼠都怕的,今天咋的啦,這么得勁兒!畜生!”劉泡兒明罵暗贊,沒有動手,眼角還挑起了一絲邪惡的笑意。

來看熱鬧的人有的出手想拉,又不知道怎么拉狗,一個個干瞪眼睛,上下左右看著兩條狗是怎么纏咬在一起的。艾校長打累了,也笑起來,對劉泡兒說:“劉泡兒,你個狗日的,你的狗究竟吃了啥炸藥?”

劉泡兒只是呵呵笑著,因為他的狗占了上風,垂耳狗贏了,大耳拍打著,發(fā)出啪嗒啪嗒的聲音,緊蹬著地下,兩只大睪丸在襠里威風擺動著。

“這兩條狗都瘋了!要是村里的狗全都瘋了,那可遭不住呀!”大伙兒議論說。

眼看狀元狗持續(xù)流血,劉泡兒也過意不去,故意招著手說:“大家搭把手把它們拉開,這得咬到什么時候去?該死的狗,咋這么愛打架哩!”

“狗就是這樣,特別是狗咬狗,狗也容不下同類,跟人一樣,人都沒有底線,何況狗哩!”

“怎么個拉開?”大伙問。

“打死它們!”出來一個查雷子,大家叫他炸罍子,炸罍子在東莞打螺絲時患上了神經(jīng)官能癥,老是聽到有工長喊他“上工了,上工了”,半夜時分,時常聽到他在村里到處喊“上工了,上工了”,聲音分外洪亮嚴厲,跟士兵操練似的,也像過去的生產(chǎn)隊長喊工。炸罍子接著說:“它們這么咬在一起,三天三夜也不會松口,不信走著瞧,狗認死理,真是狗東西!”

說是這么說,沒一個動手,大家興奮地觀看著,互相遞煙,啐痰,抹鼻涕,看看日頭,還早哩,掰苞谷挖洋芋時間還早著哩,只當在這里歇了個晌兒,還有斗狗的娛樂節(jié)目,耽誤這點時間值哩。大伙假模假樣地圍著兩條狗轉(zhuǎn)悠了半天,也沒研究出一個拉開的方案來,也好,再歇會兒,好戲才開頭哩。

“狀元狗是條好狗,問題是它抬不起頭來,沒辦法使力?!?/p>

“劉泡兒的狗咬在它脖子上,等于掐了它七寸,狀元狗翻不過來了?!?/p>

“劉泡兒的狗是條‘冷托生’狗,前世是蛇,從來不叫,你看它下這么狠的牙齒現(xiàn)在也不叫一聲,應了一句老話:咬人的狗不叫,愛叫的狗不咬人?!?/p>

大伙兒這么說話時,狀元狗好像不行了。艾校長說:“你們該死,凈說些卵話,不找東西來拉架!”

“讓狗咬了咋辦?倆狗定是瘋了?!?/p>

但大伙兒還是找來了棍子、棒子,在兩條狗中間一頓鼓搗,打的打,拉的拉,炸罍子去戳垂耳狗的嘴,怎么戳,狗嘴就是不松,跟電焊焊死了似的。

“艾校長,不行啊!”

這工夫,又來了幾個村民,只是增加了幾個看客,盡管劉泡兒鼓勵大家打自己的狗,誰都不敢下狠手,心平氣和地將狗拉開最好。再者,那狀元狗有偷雞的前科,又是無主狗,咬死也就咬死了,不值得疼惜。炸罍子煩了,抽出腰后的開山刀,給了垂耳狗一刀背,那狗還是紋絲不動,像剁別人似的。

劉泡兒說:“打得好,打得好!炸罍子加油!”

炸罍子看到的劉泡兒是向他翻白眼,看來劉泡兒心疼自己的狗了,可炸罍子不明事理,他聽艾校長的,嘴里嚷嚷著說:“劉泡兒,你留著這狗干啥哩,小心把你也咬著了不放,狗瘋成這樣,趁早打死了煨湯喝!”

太陽突突地升起來了,大伙看沒有個結(jié)束的征兆,還得下地掰苞谷背南瓜哩,沒啥看頭了,再看也就是狀元狗流更多的血,不好看。

炸罍子前前后后想著辦法,打,掰,掐,撬,戳,拽,說:“媽了巴子的,老子搞出一頭老汗,真來氣兒了,這倆狗多大的仇呀!”

“狗咬狗有啥仇,就是咬唄,要不是狀元狗想叼小雞崽兒……”

栽贓的事兒就這么來了,當一條狗被污名化的時候,大伙鐵定不想幫它,任由它咬去,關他們啥事呀。

“是呀,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,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……”

狀元狗不僅流血,在名聲上就輸了,到了后來,想發(fā)一次狠擺脫垂耳狗,狗爪把地下刨出一股煙塵,也算是對對方的反擊。這一試,試出了它的真面目,長久的饑餓,加上長久困在地上,患上了嚴重的風濕關節(jié)炎,體力不支,四條腿僵直地支撐著,沒有誰衛(wèi)護它,沒有誰心疼它,甚至在它受傷流血之時,還朝它潑著臟水,往它傷口上撒鹽。

艾校長這時將炸罍子的棒子摁住了,劉泡兒趕快奪過棒子,那一棒棒打在垂耳狗身上,劉泡兒的心好受么?打狗欺主哩,這炸罍子一點不醒事兒。劉泡兒一直扯著垂耳狗的大耳,也就這樣了。艾校長叉著腰,也抹著臉上的汗水說:“用火燒,只有火燒,劉泡兒,你家連火也沒有嗎?”

大伙都說這是個主意,牛打架也只有用火燒才能分開,艾校長的這個辦法肯定行??墒莿⑴輧耗ツゲ洳洳豢线M屋去拿柴火弄火把,說穿了不想燒自家的狗。被大伙逼進廚房,又好半天在廚房里不出來,出來是在門框邊問:“就不能報警嗎?”

艾校長說:“你這是浪費社會治安資源,警察來了又怎樣,還不是對倆狗一頓打,不如用火燒。弄得不好,用槍把你的狗斃了。”

劉泡兒萬般無奈,只好點了一把火,期期艾艾地出來,火燒得噼噼啪啪響,火星飛舞??伤弥静幌霟约旱墓?,不燒也得燒,他是想給艾校長,艾校長沒接,莫非讓我燒?不燒不行了,炸罍子就是要讓劉泡兒燒,你的狗咬別人的狗,你不燒哪個燒?劉泡兒只好硬著頭皮,將火伸過去,橫下一條心,就沖自己的狗燒去。讓你咬,今天你發(fā)瘋了,狗日的!狗毛一下子就燃燒起來,狗還沒察覺,一門心思地咬著,看樣子非得要將狀元狗咬死不可。劉泡兒還是找到了兩條狗的間隙,一起燒,就往倆狗縫里伸進去火把,火沒多少,火遇狗毛,兩條狗“嘭”的一聲,燃了起來,點著了。兩條狗可沒分開,還咬著,身上啪啪地燒著,狗毛燒焦的煳味兒彌漫開來,就是眨眼的工夫。狗是活狗,被灼燒的感覺來了,燒的疼比打的疼肯定更疼,更難受,于是,垂耳狗終于堅持不住了,松開了鐵鉗般的口,沖出人堆,就朝山上跑去。

狀元狗呢?總算吐出一口氣,它身上因為狗毛板結(jié),燒不起來,只是毛里析出些煙子,但它應該比垂耳狗疼,因為火燎進了幾個深深的傷口,是尖銳的疼。它站住了,眼又起霧,朦朦朧朧不知道自己為啥身上有煙火氣息還疼痛難忍。狗往它身上下齒,人往它身上點火,這是哪家的天理?欺狗太甚!我招惹誰了?可上天保佑,它因為臟,毛上是泥巴,火燒不進。而垂耳狗的毛蓬松,一點就著,往山上跑去時已燒成了一個火球。

后山大火。

天干物燥,火狗進山,不是好事。大伙正在觀望議論中,就見劉泡兒屋后的林子里騰出一股濃煙,艾校長知道大事不好,趕快帶著一干人去后山救火。

垂耳狗攜著一身火焰進了山林,它本來是想去溪邊浸水自救,可是慌忙火急,跑錯了方向,跑進了林子。它在林子里亂竄,連滾帶爬,所到之處,芭茅點燃,枯葉點燃,整個秋天都被它點燃了。

村里邀不到很多人,老少婦幼總共去了十幾個,大伙兒又撲又打又澆水,這里熄了,那里又燃了。艾校長對劉泡兒發(fā)火了:“劉泡兒,抓住你的狗!”

垂耳狗成了縱火者,劉泡兒咋不知道,自己的這片山林是為栽種木耳培育的紅樺林。樺木棒子里長出的木耳是樺樹耳,十分清脆還帶著甜味。紅樺樹在秋天翻出紅皮,紅皮一著火,一棵樹就燃起來了。劉泡兒這下恨透了垂耳狗,一邊攆一邊大吼:“燒死你!燒死你!看我不剁了你!”

這時上來的人圍著打它,也不管主人高興不高興。用棒打,用石頭砸,用水澆,想讓它停下來,往山下的家里跑,可狗身上有熊熊大火,打不熄,澆不滅,狗躲著他們,依然跳溝越澗。它是因為疼痛,只能拼命往前跑,希望以快跑甩脫身上的火和灼痛。

總算,垂耳狗被攆到一股山泉那兒,它跳下去了,嘴里卻發(fā)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哭嚎聲。那個身上的燒傷,一經(jīng)水,疼得更厲害,狗又從水里躍起來,身上冒著熱氣,已燒得像一塊黑炭,兩只大耳燒成了小耳。

約一百畝過火林,劉泡兒承包的七十畝山林全燒了,還燒了村里的公益林。

可村里的人絲毫不責怪垂耳狗,都來慰問它,看它躺在狗窩里。經(jīng)劉泡兒的不停述說,大家接受了他的觀點,一切都由陶老倌丟在家里的狀元狗負全責,還狀元狗哩,白瞎了這個好名兒。它是此次山火的肇事之源,是個禍害。這狗到處偷雞,垂耳狗是保護自家的小雞才咬的狀元,天經(jīng)地義,并沒有恃強凌弱,而且被一把火燒得傷痕累累,完全是見義勇為之舉,這樣的狗才真正叫狗,是一條英雄狗、仁義狗。按照村里人對狗的標準,這條狗完美無缺,而且平時收拾得干干凈凈,氣宇軒昂,要顏值有顏值,要風度有風度,要擔當有擔當。狀元狗呢?一無是處,簡直不算狗,一條臟狗,無主狗,喪家狗,病狗,有嚴重的抑郁癥,比如每天都傻兮兮地在村頭去等它的主人陶老倌回來,無論風霜雨雪,一天不挪,這不是神經(jīng)病是什么?

大伙在議論時沒有見到這條狗,也沒見它消失的地方出現(xiàn)了火災,這條狗怕不是燒得難受跳了崖吧?活該!活該!這狗對村里了無作用,了無貢獻,按照人們對狗的要求,就算長得丑也罷了,就算腌臜也罷了,但一條狗總得參與維護村里的治安秩序吧,總得咬進入村里的壞人吧,比如偷藥材的、挖竹筍的、盜古董的、毒狗的,還有來村里抓燒秸稈的治安隊員、推銷保健品的騙子。這狀元狗是個極度自私的利己主義者,對村里的事不聞不問,三年來就守著一口棺材,只替自己著想,這狗要它何益?還真不如燒死的好,最好燒成一把灰,被風吹散,跳崖也行,讓野牲口吃了,變成蛆,那也是臭了整個山林……

此刻,狀元狗在人們的詛咒聲中,正躺在野馬河邊的卵石灘上,那里有許多青苔,有薄薄的水,水能減輕它被咬傷和燒傷的痛苦。

神農(nóng)峰如棗紅的駿馬群飛在天上,天空紅艷一片,絢爛耀眼。河上流水潺潺,流出清脆的響聲,每一聲的終結(jié)處像撞著透明的玉石。云影在山坡的草地和田壟里奔馳,灑下一塊塊藍色的陰涼,帶著微濕的秋風,行走在金色和綠色斑駁的大地上。收割的人很少,偶爾能見到一個,晃動著影子,還有大大的背簍,他們的活動微小緩慢,仿佛只是這九月大野上的點綴。

在更遠的山谷臺地上,有房子、炊煙和已經(jīng)收割完畢的深棕色田壟,山嵐輕飄,這是晴朗所致。趴伏在野馬河邊,看著高聳的神農(nóng)峰和蜿蜒而上的黛青色山脈,像一道高高的堤壩,隔開了天空與人間。山巒堅硬,大地柔軟,河水嬌媚。遠離人群和村莊之后的狀元狗,舔著自己身上燒燎的裸皮和垂耳狗撕開的肉縫,血腥味撲鼻,帶點兒甜味。田里沒有苞谷,更沒有那個掰苞谷的陶老倌。對于一條狗來說,無所謂秋收,更無所謂載歌載舞慶賀秋收,它現(xiàn)在需要家中有一些苞谷棒子,如果主人能煮些苞谷,它就可以填飽肚子。它懷著希望,但主人的田里荒草叢生,野構(gòu)樹和土榔都長出兩米多高了,白涯涯的飛蓬和黃燦燦的橐吾招搖飄揚,這里根本三年無人來過。

感謝秋風的慰撫,河流陡峭的流動帶來的聲響也讓它安寧,長滿青苔的石頭縫里,應該有不少的小螃蟹。后來疼痛化作了萬念俱灰,精神倦怠。秋天漫長的正午在村上救火的呼叫聲中令人不安,狀元狗以為那些人會舉起木棒呼喊著朝它跑來,對它進行打擊,好在山林中的火熄滅了,青煙裊裊,時時躥起幾縷,好像有許多人在林子里埋鍋做飯。雖然沒有飯菜的香味,它卻因想象美食而把涎水給勾出來了。

太陽滑入神農(nóng)峰的背后,山峰飽含金汁,一條亮晶晶的村路通往峽谷盡頭,那個方向是它的主人陶老倌悠悠消失的地方。群山起伏,無邊無際,仿佛遠處的山頂也種滿了等待收割的苞谷。因為山太高,荒無人煙,在它巨大的陰影下面,峽谷深不可測,也隱隱飄來果實成熟的甜味。狀元狗在田壟上臥著,它的周圍,沒有任何能填牙縫的食物,枯草雜草不可食,螞蟻和蚯蚓不可食,河流不可食,石頭不可食。它水米未進,干咽著涼意襲人的風,聽見蟋蟀在地底下嚎叫,那聲音,像是呻吟和哭泣。

狀元狗往村里走回去的時候,繞了個大彎兒,避開了垂耳狗的家。被無端噬咬的痛楚時常從肌肉深處醒來,它煞黑前進入了陶家,門大開著,像這三年來每一天的情形。往前推,三年前,它會跟著陶老倌回家,在他的前后跳躍著,在炊煙里撒歡,在夕陽中吠叫。陶老倌會把背簍擱在屋檐下的劈柴堆上,會有雞來圍著他討吃的,也會有陶老倌的兒子媳婦從屋里出來,喚雞,喚狗,喚娃子,回家吃飯?;鹛寥紵?,鼎鍋里有煮得噴香的洋芋或者臘肉。當然一定有大塊的骨頭丟在它的面前,也會被陶老倌收拾丟入石頭食盆,那里面還有衛(wèi)生紙和牙簽,吃的時候必須小心翼翼,否則吞進牙簽喉嚨就戳穿了。

那個有些年頭的狗食盆,是狀元的狗爹和它的幾代狗祖先都用過的,喂養(yǎng)了無數(shù)代狗。食盆里有一種深厚的食物氣味,會在門口逗積水,逗孑孓。但無論什么樣的水,狀元狗都能咽下,因為家里熱鬧,它是這個家庭中的一員;它日守宅,夜咬賊,還咬獸,防獸叼家里的雞鴨羊豬。任何侵犯陶家的牛鬼蛇神、妖魔鬼怪都難進家門,狀元狗的一口牙齒,一副喉嚨,一套爪子,就是陶家老少人畜平安的保證。如今,它像一個賊一樣踏進了陶家靜悄悄的大門,灶屋里冷火秋煙,堂屋里黑燈瞎火,房屋內(nèi)狗食盆空空如也,只剩下一個不知何人放的光禿禿的苞谷棒子。

陪伴它的陶老倌臥室里的那一箱蜂子,現(xiàn)在也安靜下來了,它們不管這屋里有主人沒主人,它們從窗戶里進進出出,沒有主人更好,不會割去它們?yōu)槎鞙蕚涞姆淦?,讓它們冬天有了充足的食物。它們每天早出晚歸,把這座大泡桐樹下的屋子當作了野外的山洞。這家人最后走的是陶老倌,他原本是想把那個蜂箱搬進屋,就擱在他的床上,因為這個蜂箱是一整段樺木挖的,陶老倌整整挖了一個冬天。這蜂箱特別能引蜂,特別出蜜,一年要割三十斤好蜜,常年在箱里的蜜蜂有三四萬只,從來不缺蜜蜂。蜂箱引蜂是個神秘的事兒,有的引蜂,有的不引蜂。有的蜂箱擱外頭幾年,一只蜂也沒有,蜜蜂這些小天蟲,愛住哪兒不住哪兒,沒有規(guī)律,全是神靈的安排。同樣的蜂箱,有家里一年割上千斤蜜,有的顆粒無收。

星星出來了,幾粒星子閃爍的黑魆魆山巒下,是有煙火的山谷,有人家,而自己趴著守著的這個屋子,有多久沒有燃燈了,狀元狗已經(jīng)記不清楚,反正從來就是黑的,連白天也昏暗不明。它守著棺材,因為陶老倌在里面躺過,有時候,狀元固執(zhí)地認為,陶老倌就躺在這棺材里,他會揭開棺材從里面爬出來,因為這棺材里有陶老倌的氣味,這是它守著棺材的強烈意念,三年來從沒有改變過。也許它中了邪,村里的人都這么認為。狗太犟,認死理,忠于主人,難道再認個主就丟了什么嗎?有吃有喝的,可狗從不易主,坡下的姚老倌兒心眼好,曾經(jīng)把狀元狗喚到他家,給它骨頭,好吃好喝招待,還為它準備了一個用破棉襖做的新狗窩,可這狗不領情,銜著骨頭就跑回去了,還是畢恭畢敬地趴在陶老倌的“老屋子”前,不挪動半步,趴在漏下的雨水里,趴在冰涼的地上,它就是不走,你把它有啥法,不是中邪是啥哩?其實不是,常言道:人養(yǎng)狗三年,狗記人一生,狗這輩子守著的就是一個“忠”字。

深秋的天氣一天比一天涼,一夜比一夜寒。風在山谷里回旋,到了晚上,發(fā)出哀叫,加深著狀元狗身上燒傷的灼痛和被噬咬撕裂的銳痛。幾種痛交織混合在身體里,加上地上冰冷,但棺材前頭的這地方,他睡了三年,已經(jīng)習慣了,這地方它是絕對不會換的,這就是狗,狗就是這樣。你說是蠢也好,是傻也好,狗的思維不會拐彎兒。

林濤低吼,有如群獸下山,而護秋人敲打的梆鼓聲,像是深沉的雷鳴。不一會兒,果然傳來了雷聲,從西邊的天空滾滾而來。山里多秋雨,這一場雨,也就預示著秋收的尾聲,難道主人還不回來,或者還不從眼前的這個“老屋子”里爬出來?

狗的智力是很高的,有的狗相當于人類的十二歲,但它們畢竟不是人,只是狗,又聽不懂人語,只能大致揣摩人類的指令,一根筋。

雷雨漫過山林,在雨中迷失的草鸮和雪鸮的叫聲被秋雷驚起,它們夢囈般的叫聲,切開暴雨的縫隙,在漆黑的山谷里飄曳。林子靜得像一個山洞,野馬河的流水聲加大了,山洪突然涌出,在河道里叩吼,河流的暴漲纏繞著山岡,像一根繩子把夜晚緊緊地縛住,急流如冰,那里涌動著深邃的荒涼。

寒冬即將又一次降臨到狀元狗的身上。

天亮之后的天空又是一片湛藍,花朵和植物沒有被雷雨嚇死,香菊金黃地掛滿了田籬。這一叢菊,在半個籬笆之上,把籬笆爬滿了。這菊花狀元狗記得,是主人陶老倌從山里移栽過來的。每到深秋和初冬,菊花盛開,陶老倌會把上面層層疊疊的小菊花摘下來,攤曬,然后裝到一個大瓶子里,用來泡茶喝。

狀元狗在疼痛中迷迷糊糊地夢游了一晚,饑寒交迫,它癟著空空的肚腹醒過來,突然想起,一夜雷雨,大門被風撞得歪歪扭扭,發(fā)出一種人類打嗝的聲音。它有幾次朝大門望著,混沌中以為是主人陶老倌或者他兒子媳婦推門冒著風雨回來了,但,沒有人影,它以為是鬼或者陌生人或者野獸來推這扇大門,于是就大叫,狂吼,用以嚇退黑夜里的穢物與惡獸。

狀元狗因為疼痛,因為驚恐,因為抑郁,因為雷雨秋風而怪叫了一夜。這一夜,桐子窩的幾戶人家也被驚憂得夜不成眠,有人想爬起來循著這狗的叫聲,揮棒將其捶死,但許多人都聽出,又是那無主狗狀元的叫聲。這狗去劉泡兒家偷雞崽還引發(fā)了一場山火,而晚上,又吵得讓一村人不得安生。這狗的叫聲,咋說呢,因為守著一具棺材,叫聲怪異,有著墳墓的味道,像是從墳底下沖出來的,像看見了什么鬼魂。狗是能見著鬼魂的,但這煌煌山谷里哪有什么鬼魂,它這么叫,硬是把山里藏著的山精木魅叫到桐子窩來了,這是號喪哩,這么號,村里會出什么大事,不是引來鬼就是引來獸。天一亮,果然有按捺不住的人就提著棒子來找狀元狗了。

想將狀元狗打死的人是炸罍子,他因為有嚴重的神經(jīng)官能癥,狗的叫聲使他一夜噩夢,睜著一雙通紅的潑了豬血的眼睛,經(jīng)過劉泡兒屋場時,對劉泡兒說:“那狗還活著?!?/p>

劉泡兒因為燒掉了七十畝林地,損失巨大,沉浸在山林化為灰燼的悲痛之中,可面對炸罍子要約他去打狗卻犯了踟躕。

炸罍子不僅在東莞患上了神經(jīng)官能癥,還患上了幻聽。但劉泡兒雖然山林損失,卻睡得很香,沒有聽到什么狗號哭的叫聲。

“反正我是饒不了那條狗的?!闭ɡ溩诱f。

艾校長這時走過來,接上話說:“你們在外頭打工,被老板欺負了,屁都不敢放一個,回來倒曉得欺負一條狗,至于嗎?應該向姚老倌學習,人家不僅不打,還喂那狗哩?!?/p>

炸罍子說:“打死算?,省得折磨全村人。”

艾校長說:“炸罍子,你不能代表全村人,我讓你代表了嗎?”

“就憑昨天它燒了一百畝山林……”

劉泡兒擺著手說:“要講責任,我家的狗也有責任,不能怪哪一只狗?!?/p>

艾校長說:“劉泡兒,良心發(fā)現(xiàn)呀!”

“咱是有一說一,我的狗惹的禍,我點燃的火,我向村主任做了檢討……”

“狀元狗不是來偷雞的嗎?”炸罍子問。

“我、我說了嗎?”劉泡兒盯著炸罍子手上的大棒子。

“我們?nèi)タ纯?,狗那么叫,有狗的道理,劉泡兒,你的狗把狀元狗肯定咬得不輕。”

幾個人還沒走到陶家屋場,就見一條狗急吼吼地躥下坡,差點把艾校長撞了個正著。艾校長往旁邊一閃,那狗卻滑了一下。炸罍子大喊道:“是狀元狗!打死它!”

路上又來了兩個村民,也喊道:“打死它!打死它!”

艾校長攔住他們問:“誰讓你們來打狗的?”

村民說:“群里號召的。”

“誰家的狗?”

“狀元狗呀。”

“為啥恨它?”

“不曉得。”

“走走走,”艾校長煩了,“群主讓你們吃屎呢,你們也吃?”

群主炸罍子幫他們說:“校長呀,晚上你聽不到么?這么叫,鬼要叫來,獸要叫來,今年秋天老熊還沒下山哩,狀元狗叫來老熊進村,那不得了呀!”

“都能聽得到?聽說你每天都在群里發(fā)五毛錢的紅包,啥時發(fā)的?”

炸罍子說:“每天凌晨三點?!?/p>

“怪不得,有人搶么,五毛?”

“咋不搶,都等在半夜三更搶這五毛紅包。”

“最多能搶多少?”

“七八分,有的一毛哩?!?/p>

“半夜三點,那就能聽到狗叫了,不休息呀,大伙兒?”艾校長笑著問大家。

“嘿嘿……”那些人笑。

“群主是個人才,今天就看群主的威力了?!?/p>

炸罍子不會正話反聽,以為艾校長在鼓勵他,正巧他看到了下坡的那狗,揮起棒子道:“那,狗!咱們快去追!”

“回來,別鬧了!還真說風是雨哩!”艾校長叫他們,脾氣還不小,“你們就知道跟狗過不去,狗叫了幾聲,你們就把所有的怨氣潑到它身上,咱們就不能讓一條狗在村里叫嗎?等陶老倌回來,他會感謝我們?nèi)迦肆?,我們養(yǎng)著等主人回來的狗,狗沒有餓死,陶老倌會說,村里人講情義?!?/p>

“他能回么?”有人說。

“回與不回,這條狗有情有義,大伙兒想想吧,多少男人出外打工,家里的老婆不等老公回來,跟別的男人跑了,如今,是不是人不如狗,這算什么新聞嗎?”

他說這些的時候,看著面前的幾個村民,腦海里倏地閃過一個念頭,便說出口了:“今天,正好,咱們要搞清一個問題,就是:這狀元狗天天守著屋里的那口棺材,是不是棺材里有人,是不是陶老倌睡在里頭了?不然,這狗不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守著它,不離不棄的?!?/p>

“開棺驗尸嗎?”炸罍子問。

“什么叫開棺驗尸?你說話不要這么嚇人,我是說,咱們揭開棺材看看,讓咱們解開疑問,也讓那條可憐的狗子死了心,里面啥都沒有,它還守個錘子!”

“嗯嗯,是哩……”村民附和。

陶老倌屋子里,黑咕隆咚,陰氣逼人,霉味撲鼻,大家都鼓起眼睛,豎起耳朵,弓起腰椎,走近那口大香柏棺材。

在昏暗陡峭的光線里,那口棺材像一只大獸蹲在破敗的堂屋中,靠門的這頭是大頭,棺材的大頭前是一個空空的狗食盆,里面丟著一根啃得光禿禿的苞谷棒子。

炸罍子用木棒敲打了一下笨重的棺蓋,棺材發(fā)出咚咚的聲音,是一種空洞的、空曠的響聲。棺材是好木,有點潮濕,回聲里有顫動的聲響,好像把棺材驚醒了,有一種要翻身跳躍起來的感覺。幾個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,有的腳后跟被門檻絆到了,差點跌坐下去。炸罍子又在棺材頭尾敲打了兩下,還用木棒撥開棺材周圍的蛛網(wǎng)。

“大家還不動,抬棺材蓋唦!”艾校長招手對在場的說。

那些因為半夜搶了紅包的村民直犯困,紅著眼睛,像在夢游,一個人碰翻了石頭狗食盆,一個后仰,倒在地上,一個去拉他,髖骨又撞上了擱棺材的板凳角,一下子撲向棺材,立馬又火燙似的趕緊跑開。

蛛網(wǎng)拂面,夜蚊撞臉,沒有人動手。一個說:“陶老倌不可能在這里面,有人看見他走的,不然他的狗不會天天在村頭等他?!?/p>

一個說:“對呀,要是在里面死了,不臭成蛆了嗎?哪有這個可能咧!”

“有與沒有把蓋子掀開,一切都明白了?!?/p>

艾校長先是推了推,再將一把銹挖鋤的鋤片卡在棺蓋的縫隙。有人將蒙在棺蓋上了幾件舊衣服拉下來扔到地上,幾個人幫艾校長一起撬鋤頭。

蓋子因為時間太長,或是油漆黏在一起,竟然紋絲不動。

“來來來,我喊一二三,大家一起著力!一,二,三!”

只聽“嘣”的一聲,蓋子抬起來了,先是露出了一個縫,接著不是臭味,而是一股異香從棺內(nèi)沖了出來。是香柏的香,還有另一種香,艾校長伸出腦袋往里看,看不到,太高了,于是找了把快散架的椅子爬上去,讓大伙再抬高一點,往旁邊挪動了半尺,棺是全部打開了,就等著看棺的艾校長說話。

“啥東西這么香,艾校長你看到了什么嗎?”下面的人伸長脖子問。

艾校長沒回答,而是將他的眼鏡用衣襟擦了一次,再戴上,他將整個腦袋加半個身子鉆進棺材里去了!他的腳懸著,趴在棺材沿上,像一只鶴,撅著屁股,弄得不好,他失了重心,就要栽進棺材。

有的人準備跑了,有的人鼓著腮幫子倒吸冷氣。艾校長被鬼扯住了嗎?棺材里面一陣窸窸窣窣響,艾校長在里面扒拉起來。

不一會兒,艾校長伸直了腰,吐出一口氣,從棺里拎出一個沉甸甸的袋子,將那袋子往地上輕輕丟下。

是一個蛇皮袋子,艾校長跳下來,將那扎緊的袋子往地上蹾了蹾,又拎到門口亮處,將系袋子的麻繩解開。袋子系得很緊,甚至打的死結(jié),陶老倌似乎發(fā)誓不想讓人解開。大伙兒圍著觀看,艾校長終于打開了袋子,頓時,那里面的香味兒噴射出來,大伙兒看到,是大半袋子的苞谷粒兒。

“啊嗬,苞谷呀,這么香的苞谷!”

是苞谷,金燦燦的,每一顆都像精選過的,沒有生霉,沒有生蟲,就像金豆子,把屋子都照亮了。

有人抓出了一把,攤在手上,又拿到鼻子底下去聞,連連說:“好苞谷,好苞谷!”

這時艾校長卻扒開了眾人的手:“放下!放下!”他將袋子攏好,好半天才把手上抓著的一把苞谷攤開,指著說:“陶老倌是村里種苞谷的能手,沒哪個趕得上他,這是他自己留下的種子,大伙說說,這是什么品種?”

在場的擠過來看了,說不出個所以然來,有的說是“大籽黃”,有人說是“良玉99”,有人說是“鄂玉16”,艾校長連連擺手,說:“不要猜了,那些你花錢鎮(zhèn)上就能買到,這個你們一定不認識?!?/p>

大伙等待艾校長的答案。

艾校長張著嘴,有人趕快拿出一支煙栽到他嘴上,又有人遞過去火,讓艾校長點上。艾校長這才慢悠悠地說:“你們曉得咱神農(nóng)架的本地品種有哪些嗎?剛才有人說了有‘大籽黃’,還有啥?”

“‘二籽黃’嘛?!币粋€人說。

“還有‘白貓牙’‘鐵籽白’。”大家說。

“還有呢?”

大伙嘀咕了半天,說:“好像還有個品種叫‘小籽黃’。”

“對!就是‘野雞啄’,你們種過嗎?”

“沒有哩。”

“你們見過嗎?”

“聽說過,好多年沒見過了?!?/p>

“這就是‘野雞啄’!‘小籽黃’!”

“噢!”大伙驚訝得眼睛都直了。

“你們看,這苞谷顆顆飽滿,色澤金黃,口感極佳,有板栗味,花香味,它就是傳說中的‘小籽黃’‘野雞啄’,我們到處尋找,農(nóng)業(yè)專家說,可惜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絕種了,沒想到呀,在陶老倌的‘老屋子’里,發(fā)現(xiàn)了這半袋,我可以負責地宣布,這是神農(nóng)架乃至地球上最后一袋‘小籽黃’,真是神奇呀!”

是的,經(jīng)艾校長這么一說,這苞谷是越聞越香,被香柏棺材捂了三年,有著香柏的香味兒,又加上大家都知道的這“野雞啄”本身的香味兒,香得讓大家打起噴嚏。

“這證明,陶老倌是一定會回來的,怪不得狀元狗守在這里三年了,狗與人是有感應的,它肯定知道陶老倌會回來,所以才這么不離不棄,你們信不?”

大伙說信的,肯定信。

艾校長想了想,說:“我本來想將這苞谷種子提走,但我不敢提,咱們原樣放陶老倌的‘老屋子’里,誰也不能動,我們好生給他留著,等他回來種這苞谷,誰占他的便宜,誰動他的‘老屋子’,誰就倒血霉!”

“是哩,是哩,‘老屋子’里的東西,誰敢動呀。”

“咱們話就說到這里了,封棺!”

艾校長把苞谷袋子輕輕放進了棺材,一聲令下,大伙兒便將沉重的棺蓋再原位蓋上了。

“讓這狀元狗繼續(xù)守著吧,大家如果有時記得,給它一瓢食,這狗神了,不能小看它哩……”

傍晚,狀元狗從山林里溜回陶家屋場,老遠就聞見了稀薄的陶老倌的氣味,它忘記了身上的咬傷和燒傷,嘴里發(fā)出歡快的“嗷嗷嗷”聲,仿佛是迎接主人的歸來。它飛快地跑進屋子,屋子依然是黑乎乎的,沒有燈,沒有聲音,循著氣味,它觸到了食盆里的幾顆苞谷粒兒,是先前艾校長他們從袋子里摳出了一把苞谷,你爭我搶時,遺落的幾顆。這幾顆,每一顆都有著陶老倌的氣味,這曾經(jīng)是陶老倌一顆顆掰下的。屋子里來過許多人,留下了許多人的混合氣味,總之,這么多的味兒,是三年來從沒有過的。主人呢?主人在廚房嗎?主人在廁所?主人在菜園摘菜?主人在屋后摟柴準備做飯?狀元狗到處尋找著陶老倌,亢奮地狂跑狂跳著,一蹦幾米高,它似乎隱隱地聽到了主人用沙啞的、低沉的聲音喚它:“狀元!狀元!”

是風聲,是相似的風聲,穿過屋頂,穿過菜園,穿過竹林。狀元狗知道是空喜歡一場,它發(fā)瘋般地在屋前屋后蹦跶了兩圈,向山谷叫喚了一陣,又在屋場上跑了兩圈。后來還不死心,在空著的雞籠處,在歪倒的牛欄里都去過,沒有。它圍著顯然已經(jīng)被人動過的棺材跑了一圈又一圈,銜著那苞谷粒兒,不咬,不嚼,只是聞著那熟悉的氣味,不停地轉(zhuǎn)著圈兒,像一頭拉磨的瞎驢。

它累了,它快暈厥。它回到了三年來的精神狀態(tài),它想哭。它想著,主人回來多好呀,它就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頓飽飯了,還可以啃幾塊大骨頭,然后,在燈光下,在火塘邊美美地睡上一個大覺,有火在旁邊熨熱著它疼痛的關節(jié),有火焰噼啪的響聲伴著它,在醒來時問候,還可以在火塘邊聞到陶老倌的苞谷酒味兒,能聞到陶老倌的旱煙里嗆人的香味兒,并且,能聽到主人那蒼老知足的鼾聲,那是夜晚最美的節(jié)奏……

火塘的冷已經(jīng)是長久的冷,冰冷,白灰是死白的灰,因沒有人翻動都結(jié)了殼子。大門在大風之夜發(fā)出的聲音是哀叫:“呀——轟!呀——轟——咚!”

一彎冷月掛在神農(nóng)峰頂,像一塊打碎的玻璃。秋風變成了北風,從北邊遙遠的天際刮來,像是北方流竄而來的狼群。啊,北方群峰上半夜奔襲過來的狼,嗚嗚地叫囂著,峽谷森林里有沉悶的回聲,接著噪鵑的叫聲和夜鸮的叫聲包抄過來,在山谷里制造著恐懼。

月光極寒,瀉進堂屋,一直到達棺材上。那棺材分明是被人動過的,現(xiàn)在卻一動不動,分明是主人陶老倌在屋里撒了苞谷,卻硬是不見陶老倌的身影。陶老倌是個什么樣子,狀元狗差不多快忘記了,但他的氣味是被它刻進心里了,它要保持這種氣味,守護這種氣味,直到有一天,再見到陶老倌。

門前檐下,蓬亂的臭蒿枯萎了,發(fā)出沙沙的嘈響,飛蓬和大薊也像鬼影搖曳著。它看著它們搖曳,從青蔥到枯黃,再又青蔥,再枯黃……枯黃過后,它們僅剩猙獰,成為陶家屋場常年絕望的景色。

……

節(jié)選,全文載《北京文學》(精彩閱讀)2025年第12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