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膠東文學》2025年第10期|曲春光:夢想與表達(創(chuàng)作談)
為什么要寫作,如同“為什么要讀書”一樣,的確是個值得探究的問題。
成為一名作家,或者更高雅一點兒地說,成為一名文學家,是我們那代許多人年少時的夢想。冥冥之中巧合的是,我年少時也曾深深沉醉于這樣的癡夢。許多許多年前,十四歲的少年騎著大金鹿自行車穿行在空無一人的小鎮(zhèn)街道,而劉蘭芳演播的《岳飛傳》鏗鏘激昂地從收音機里躍過家家戶戶的短圍墻飄蕩在半空。我清晰地記得,那一刻,我心中油然生出神圣的敬佩感:文學,是最能熏陶人的靈魂的;成為一名作家,是件多么偉大的事情!
經歷了一些歲月的洗禮,青春的浪潮退卻,澎湃的激情流逝,生命復歸寧靜平和,驀然回首,那懸于云端的少年夢依舊高渺,這不得不說是一種生命的遺憾。但是,閱讀和寫作卻成為我生命中不可剝離的一部分。
我常常驚嘆于名家筆下的魔力。平平常常的漢字隨意組合,便能生出萬千氣象,煥發(fā)迥異的靈魂之光。我也常常為自己窘澀拙笨的筆法而暗自羞愧,但這似乎并沒有磨損我寫作的欲望和沖動,因為生命中確實有許多值得我們去回憶去記錄的林林總總,它們仿佛把根須密密地盤結在你內心深處,時時在溫柔地輕聲呼喚著你,急切地催促著你把它們安放于紙頁之上。時光的流逝,生命的凋謝,人生的喜怒哀樂,春夏秋冬的四季輪回,花花草草的繁茂與蕭瑟,如同深秋時節(jié)垂掛在枝頭熟透了的果實,仿佛隨時會墜落、磕傷、碎裂,讓人心疼,令你不由自主地伸出雙手接納它們。于是,經由我們或靈光或笨拙的筆,生命中遇到的一些人、經歷過的一些事、一些閃瞬即逝的情緒或感動,不再是那么薄薄一層隨時會被歲月吹散的浮塵,而是被文字凝固成一種永恒,獲得了對抗時間侵蝕的形態(tài)。實際上,我的活動足跡很狹窄,兩點一線是日復一日的生活常態(tài),也許正因為如此,我不想無視任何有價值有意義的風景和內心感受?!兑粋€曬魚干的男人》便是我陪母親外出散步隨手采擷的一幀人間煙火,它并無宏旨,只是生活的微痕,承載著我對生活的細膩感知。
從哲學的角度看,人類的個體常似背負著重重枷鎖的束縛。我們都渴望沖破牢籠飛向無限的自由,渴望抵抗生命的虛無。而寫作,不止于記錄,更賦予我們一片自由之境,幫助我們擺脫真實的苦難,重返生命的夢境。在筆尖劃過的疆域,有限的生活現實變幻為無限的生命之旅,單調乏味的枯燥化為五彩斑斕的溫潤,生活的形式和內容都迅速地豐滿膨脹起來,生命的長度和深度似乎都可以無限地拓展。在夢境中,我們常常被感動被陶醉,我們肆無忌憚地大笑,我們酣暢淋漓地痛哭,我們毫無邏輯地愛恨沖天,充分而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情感。
寫作,其實是相當情緒化的一件事情,是一場靈魂的情緒風暴。
然而,瑰麗的夢想與粗糲的現實之間,似乎總是隔著幾道溝溝坎坎,甚至有時如深秋的迷霧一般縹緲莫測。或許,一些生命是為寫作而生、而存在的,如魯迅匕首投槍般的鋒芒,如史鐵生輪椅上的深沉哲思,他們潑潑灑灑,汪洋肆意,注定會成為大家;而另一些生命或許只為追逐寫作的夢而存在,他們似乎好高騖遠,空懷夢想,卻心有不甘,無法舍棄。
但是,即便夢的果實終究難摘,他們依舊愿意沉浸在永恒的夢境之中。因為,那是他們靈魂深處的依托,是不滅的理想之光。
懷揣年少時種下的夢并為之堅持和努力,總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吧?眼前這幾篇稚嫩的小文,便是這熱愛結出的青果,是成長路上蹣跚的習步。
情緒和生命的文字表達,路徑千差萬別。先天的稟賦與后天的遭逢,共同塑造了表達的模樣。
年少時,也曾迷戀華辭麗藻的炫目,鮮衣怒馬的外表之下往往“為賦新詞強說愁”,忽略了文字與生命的血脈相連。歲月淘洗,方才明白:文字,不是外在于人的冰冷的工具,而是生命的精血,是從靈魂深處自然流淌出來的真情。文字的高下,在于是否真實映照那個獨一無二的“我”。我們落下的每一筆,都在無聲地訴說著我是誰。凡·高書信中的文字笨拙卻熾熱,與他畫布中的筆觸如出一轍;老舍筆下的京腔京味,離開了老北京的煙火便失卻根基;魯迅的冷峻鋒芒,淬煉于紹興故里的世態(tài)炎涼;沈從文的清麗婉轉,脫胎于湘西沅水的迷蒙煙波——所謂“墨痕如人”,正是作者將生命經驗熔鑄為文字的過程。真正的寫作,絕非簡單的技巧堆砌,而是生命與真情的袒露,是靈魂的吶喊。你的文字即你的生命印記,別人或許能模仿其形,卻永遠無法復制其中蘊含的整個生命歷程。正如這世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,也沒有完全雷同的文字回響。
《古都》在川端康成清淡細膩的整篇鋪墊之后,一句“整個市街也還在沉睡著”,常常讓我掩卷而泣,心頭泛起無言的傷感;村上春樹《挪威的森林》筆墨簡素卻彌漫著青春濃烈的迷惘、憂傷與彷徨,傳遞著一種“把玩孤獨,把玩無奈”的人生態(tài)度。我醉心于這樣的風味,許是其契合了我對生命的感悟。生命的底色涂滿蒼涼與憂傷,生命的表達卻無須聲嘶力竭,因此,獨處一隅暗自神傷,抑或無言淚流,努力嘗試用簡淡的風格表達生命的悲歡離合和對生命的感悟。歸有光“庭有枇杷樹,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,今已亭亭如蓋矣”,寥寥數語,卻如重錘擊胸,令人哽咽;史鐵生《秋天的懷念》字字沉痛,是從心底沁出痛徹骨髓的悲涼。這些洗盡鉛華的文字,簡淡筆墨下蘊藏著的耐人尋味的況味,常常撞擊著我的靈魂。在《懷念一棵樹》這篇小文中,老宅院子里的那些樹,它們的芬芳氣息,或許正與歸有光項脊軒前的枇杷樹遙遙相望,隱忍的抒情、克制的文字背后,是地底下無聲滋養(yǎng)的根。《一只刺猬的蛻變》則是披著變形外衣的諷喻,以隱晦故事叩問“躺平”緣由?!痘囊暗囊涣7N子》《一扇定格的門》則是對青春往事的祭奠,前者以散淡的筆觸勾勒寓言,后者卻反復地唱嘆——這種非白描的手法在我日常習作中很少見,只是個別的存在,但非如此則不足以滿足情感宣泄的需要。
子曰:文質彬彬。在“文”與“質”之間,如果不能兼顧,我倒更情愿選擇“質”——質樸無華的文字,簡約洗練的風格,只為守住其中自然流淌、未加矯飾的真情。因為,真情才是文字的靈魂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