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膠東文學(xué)》2025年第10期|崔士學(xué):草木丘陵:荊和棘
荊
夏至前后,我回鄉(xiāng)下,看見荊條在遼西的丘陵上把一棵灌木的模樣都長出來了。在坡坎溝壑間舒展筋骨,將一株灌木應(yīng)有的蓬松而倔強(qiáng)的模樣,完完整整地長出來了。
原來可不行,不等長開呢,就被二祥、柱子我們幾個割走了。荊條長的速度,可是沒有我們幾個的腳步快。即使東躲西藏的,甚至到兔子都去不到的崖邊,也躲不過我們幾個手里攥緊的鐮刀。
未能成年的那些荊條,在遼西丘陵上被我們追攆得無處可逃。
其實我念不念起荊條,對荊條都無所謂。就像我想不起一個人,對他一點兒影響都沒有。沒有我,荊條或許活得更加自在蔥蘢??梢菦]有荊條,我那遼西丘陵上滾燙的少年時光,瞬間會坍塌成一坡的蒼白與冰冷。
要不是荊條,那時候我家的餅子會是半熟;要不是荊條,那時候我家的火炕冬天就得涼半截。荊條是村子里不可缺少的存在,對每一戶人家來說都是這樣。那時候,村子里每家的房前屋后,都奔跑著半大的小子,和一山一坡的荊棵一樣,都受了丘陵的喂養(yǎng)。
丘陵貧瘠,可也生養(yǎng)了那么多蓬勃的生靈。
那時候,我想象不到今天的日子?,F(xiàn)在我媽對著我媳婦說我那時候可勤快呢,初中時候每年秋天都割一垛荊條在園子里垛著。眼看著荊條垛在肩挑背扛中一捆捆壘高,坐在溫?zé)岬挠苣颈鈸?dān)上,我撩起汗?jié)竦男」硬聊X門,心里充溢的都是粗糲的快樂。
荊條好燒,不像別的柴火得干透枯槁才可以進(jìn)灶。剛割下的荊條,帶著山坡上的濕氣,蔫巴以后就可以填進(jìn)灶坑?;鹈畿f出灶火門,舔舐著冰涼的鍋底,荊條的煙從煙囪里冒出來,一眼就可以分辨。春明家燒煤,冒的是黑煙;老禿家燒玉米秸,冒的是青煙;我家爐灶里燒荊條,冒的是白煙。
初中畢業(yè)那年暑假,我一個人在村子?xùn)|邊最高的山頭上坐著。我坐在扁擔(dān)上,扁擔(dān)兩頭是開著藍(lán)紫碎花的荊條,成群的蜜蜂圍著荊條捆打轉(zhuǎn)翻飛,我想象著遠(yuǎn)方的山巒是否也有荊條。我挑著兩捆荊條回家,走三里山路,上坡下梁,就把一扁擔(dān)嗡嗡的蜜蜂也挑回了低矮的家門。
可惜我聞不到荊條的花香,我從小就沒有嗅覺。那花的絢爛與芬芳,蜜蜂該是替我記著呢。
現(xiàn)在,我也整天忙著,到處奔波。我早已不割荊條了,可我還是會費好大力氣爬上山頂,看遠(yuǎn)處的山巒起伏。我去過許多比小時候的眺望還遙遠(yuǎn)的地方,但總覺得還有更遠(yuǎn)的遠(yuǎn)方未曾抵達(dá)。
現(xiàn)在兒時的野坡上,那些荊條有手指粗了,有鐮刀把粗了,有鎬把粗了。在外面轉(zhuǎn)了那么大一圈,我又回來了,就感覺幾十年過得也就像幾天,兜兜轉(zhuǎn)轉(zhuǎn)回到了原點。我在紙上寫下:
我斷斷續(xù)續(xù)做的那些事
比如蓋個房子,找個女人
生個兒子
比如和一些人在一起的時候不說話
和一些人在一起的時候可勁喊
還比如冷了就多穿一件
熱了就脫下一件
白天說著夢話,晚上就瞪著眼
現(xiàn)在我陸陸續(xù)續(xù)地知道
我做過的那些事
其實村子里就都可以做的
可為什么搭上了我那么多年的日子
還要我跑得這么遠(yuǎn)
書頁里告訴我,在《詩經(jīng)》里葳蕤的那些“楚”,便是這漫山遍野的荊條?!奥N翹錯薪”,正是我那時候追趕了那么多年的它錯落躲閃于荒野的身影。
所有能夠想起來的事,都是因為還在心里不遠(yuǎn)。我想起荊條來,它確實是老家丘陵漫山遍野的存在,樸素又常見,一點兒都不矯情地在遼西丘陵踏踏實實地活著自己,踏踏實實地活著自己的本分。
我想了好久,竟找不到一條荊條需要我的理由。沒有我,荊條的四季輪回,枯榮交替,絲毫不會改變。如同我的存在,對于這廣袤世界,亦是無足輕重的微塵。沒有我,荊條的晨昏晌午,抽芽開花,會活得更逍遙??墒俏也恍?,要是真沒有那些荊條堅韌地生長在我身邊,我的少年時代將裂開一道巨大的人生豁口,我不知該如何跨越那道鴻溝,過渡到我的現(xiàn)在,抵達(dá)現(xiàn)時的岸邊。要是真沒有了那一片又一片荊條的渡引,那此刻的我,該是另外一種樣子。
這么說是因為荊條不僅是在我們村東山上沉默存在的一種灌木,更是我少年存在的依賴,一種具象的依賴,一種溫暖的憑據(jù),一種成長的背景。做旱地植物研究的朋友告訴我:荊條在遼西是耐旱灌木群落最后的,也是最頑強(qiáng)的指示者。沒有它,這片土地抵抗干渴的最后一道植物性防線便將徹底陷落。
丘陵沒有荊條不行,我更是。像我半生遇見的很多人,沒有了那些人的存在,我一定成不了此刻的我。一位詩人兄弟說得更是透徹:我周遭的事物,最終長成了我。一說到這些,就會有很多面孔在我寫荊條的文字間閃爍。
離開村莊多年后的日子里出差,在一座濱海城市的植物園里,我遇見了一株喬木狀的荊條。它掙脫了灌木的宿命,枝干粗壯,已全然是樹的模樣,以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偉岸姿態(tài)存在著。我將它的照片分享給在村子里一起長大的伙伴,他們都忍不住驚嘆:原來荊條竟能長成這模樣!
這模樣的“荊樹”,因其顛覆性的存在被我銘記。然而即使它長成了樹,除了讓我詫異、驚嘆,與我沒有更多更深的關(guān)聯(lián)??墒?,從那個濱海植物園回來后,一個念頭便如藤蔓般纏繞心頭。我時常想,若是沒有我手里那把磨得锃亮的歪把鐮刀,如果沒有我握著鐮刀年復(fù)一年的追攆,遼西丘陵上的那些荊條,是否也能掙脫灌木的窠臼,向著喬木的天空奮力生長?
一念及此,我就戰(zhàn)栗不止。多少株灌木被隔斷了向著喬木的高遠(yuǎn)生長?
年歲漸長,便覺荊條無處不在。荊條不僅長在我童年的山野里、遼西的坡梁里、《詩經(jīng)》古老的韻腳里,也長在我人生必經(jīng)的每一條阡陌旁。這天地下的草本、灌木、喬木,都有著怎樣的秘密糾纏與彼此相牽連的渴望?
在遼西鄉(xiāng)下,荊條就是用來燒火的,燒火是用來做飯暖炕的。荊條在遼西鄉(xiāng)下沒有一點點別的寓意,鄉(xiāng)野不需要繞著彎的隱喻修辭和那些繁復(fù)的詩意裝飾。
荊條就是荊條,是實實在在的遼西鄉(xiāng)野存在,是這片黃土丘陵上最赤裸、最堅韌的形而下。長在溝梁,就是灌木的模樣。投入灶膛,便化作炊煙向上生長,暖熱向遠(yuǎn)流淌。
棘
“酸棗,落葉小灌小喬木,稀灌木?!币粋€“稀”字,道盡了它的委屈。植物志里說得極不確定,說了一株酸棗一生的好幾種可能。要是能遇見個好地方,酸棗樹也可以長成喬木的模樣。
現(xiàn)實是,更多的酸棗樹在遼西丘陵深處活成了灌木狀。
可能,也就成了酸棗樹一生的痛。
活成灌木的酸棗樹在遼西的丘陵里漫山遍野地長著。在杏樹、桃樹都已經(jīng)開過花它才開始泛綠的春天里長著,在被牛舔了葉的夏天里長著,在被我的鐮刀摟了杈的秋天里長著,在被兔子啃了皮的冬天里長著。
在丘陵上,山杏的一年輕盈。春日早早開花,五月便掛上紅果。采下的換了錢,落地的便默默孕育新生。杏樹的一年,輕快得像一陣掠過山梁的風(fēng)。各有各的日子,一棵酸棗樹羨慕不了一棵山杏。在丘陵上,一棵酸棗樹更挑不了生境,只有選擇盡可能地生著長著。
地理環(huán)境,如一雙無形的手,雕琢著生命的形態(tài)。其實都是這樣,誰逃脫得了生境的約束?那么多灌木模樣的酸棗樹在遼西的丘陵山地長著,枝杈間長滿了針刺,那么多的針刺是為了護(hù)著枝丫間結(jié)出來的那些棗。可秋天到來,還是有那么多的棗半青半紅就被人摘了,半紅半青就被小獸給叼了,不青不紅就被大風(fēng)小風(fēng)給刮掉了。
圪針是遼西鄉(xiāng)下孩子們關(guān)于疼的最清晰的記憶。這疼在腳底,在手心,沒有哪個鄉(xiāng)下孩子的身體未曾被它親吻。遼西鄉(xiāng)下的孩子誰的身體里沒扎過刺,誰的記憶里沒有過疼?有些疼,陰天了就會疼,下雨了就還會痛。有些刺,多少年了想起來,還是在心里扎得慌。
本來是長在一棵棗樹上的一根刺,在一個人的身上落了腳。本來是不相干的一個人,卻帶走了本屬于一棵棗樹的那些刺。本是自己長、自己活的一棵棗樹,卻總被人給侵?jǐn)_。
酸棗樹枝杈上那么多的刺,是一棵棗樹對這個世界的態(tài)度。你不碰,它不扎。是我打了二丫的胳膊,二丫才撓了我的手背。是我撕了大三的田字格本,大三才踩了我的拼音本。我惹乎了人家,人家才戳打了我。
是你問了,人家才有應(yīng)。
那時候,半青半紅的小酸棗,裝滿了小丫頭小小子的左兜和右兜。掏一把出來,咬開一個滿嘴酸,越咬就越酸。也有一個忽地甜,酸酸甜甜哏嘍抻脖就咽下肚。
甜是棗的一輩子,酸也是棗的一輩子。甜是堅持生長累積的亮色,由酸到甜是生命不懈爬坡的轉(zhuǎn)折。
酸是酸棗自己的事,卻成了鄉(xiāng)下孩子最難忘掉的味兒。二丫記著大三對自己最好的事,就是大三把一大把酸棗掏出來放在二丫的褂兜里。那么一大把小酸棗,有的青,有的紅,在亮晃晃的太陽下,都那么亮瑩瑩。
你不嘗,它不酸。
丘陵的坡度低緩、線條渾圓,沒有更多的依賴可以和風(fēng)抗衡,四季的風(fēng)都是丘陵自己沒辦法左右的情形。山坡上的榆樹扯了杈,山梁上的槐樹折了枝,酸棗樹看著風(fēng)刮過山坡溝坎也吹過自己,酸棗樹還是安靜得不說話。遼西更大的一場風(fēng)刮過去,躲在村子里東晃西搖的刺槐樹,睜不開眼睛的青楊樹,都在風(fēng)里站不住腳,穩(wěn)不住身,一陣一陣的心旌搖。
可一棵酸棗樹的杈從來沒有被風(fēng)刮斷過,一棵酸棗樹的根從來沒被風(fēng)拔起過。在遼西丘陵長大的孩子堅韌、隱忍、沉默,這和一棵生在丘陵的酸棗樹沒啥不一樣。
還是一棵酸棗樹在丘陵站得牢。遠(yuǎn)來的風(fēng)從來吹擾不了丘陵上一棵酸棗樹的安靜。一株風(fēng)里的酸棗樹,就隨著山坡崖畔的風(fēng)悠過來晃過去,在那么沉寂的矮丘低壑間不說一句話。一顆酸棗仁很安靜,躲在酸棗核里做著長成另一棵酸棗樹的夢。
一棵酸棗樹所有的話都在酸棗仁的肚子里。酸棗仁入了藥,叫人也安靜。那么苦的酸棗仁導(dǎo)引著妥帖、安靜、安神。打開一顆酸棗仁,一個安靜的人可以聽得見一棵酸棗樹經(jīng)過的所有的風(fēng)聲和雨聲,也可以看得清丘陵留在一棵酸棗樹上所有四季的分明。
是經(jīng)歷得越多越寧靜。
我也想讓自己安靜下來。立夏到小滿的日子,我去丘陵向陽的溝坡,采剛冒頭的酸棗芽。鐵鍋炒了,手指捻了,在風(fēng)里陰干。山上回來的酸棗芽,是我杯里的舒展,讓我靜默。山上回來的酸棗茶,是我杯里的沉落,給我不動聲色。
在村外山上長著的酸棗樹,靠得最近的鄰居被叫作荊,書上把它倆合著叫荊棘。
遼西榆州的地方志上說:“棘心赤而外有刺,有直有曲,枝干花葉俱如棗,結(jié)實形圓而小,味甘酸,名曰‘酸棗’,凌山最多。”
“荊無刺,棘有刺,荊棘叢生為莽?!泵n蒼、蒼蒼莽莽中,遼西的大凌河畔擁出了一座城市:大棘城。1700多年前的遼西“圍山而列”“部人射虎”,而大棘城則是十六國前燕的都城。那時候的丘陵林木蓊郁,山棗樹一定更茂盛,想是大多酸棗樹都長成了喬木,蔭蔽著古老的丘陵山地。
“棘”是兩棵帶刺的木并行排列著,這是寫意??梢詫憣嵉氖?,現(xiàn)在其實也有喬木樣的高大酸棗樹長在遼西的丘陵山地上。曉輝家后山上就有兩棵,曉輝說,他小時候有一片,都是樹的模樣,可現(xiàn)在就剩下這兩棵了。
曉輝和我,總是試圖用節(jié)氣里走山野的方式,把遼西散落的荒野串聯(lián)起來。城市里的人們總愛把鄉(xiāng)下的一小塊山水叫作城市的后花園,鄉(xiāng)野咋就是城市的后花園呢?曉輝說,要真是論起輩分來,鄉(xiāng)下該是城市的祖母,城市應(yīng)該是鄉(xiāng)野的看護(hù)房。
遼西的雨水并不慷慨,草木也不甚豐茂??删驮谶@漫漫的、被歲月風(fēng)霜切割得低緩渾圓的丘陵褶皺里,依然倔強(qiáng)地生長著鄉(xiāng)下孩子也數(shù)不清的酸棗樹。
我能看到酸棗樹在遼西丘陵上現(xiàn)實的樣子,但我看不到一棵酸棗樹在丘陵上全部的樣子。誰能看到誰的全部呢?我只能看到在一個季節(jié)、一個天氣里,一個時刻的酸棗樹。我看不到一棵酸棗樹在丘陵上所有的時候。
我敘述的其實是一棵酸棗樹在丘陵上可能的樣子。我不敢保證它現(xiàn)實的樣子,可能性總是高于現(xiàn)實性。
我看不到一棵酸棗樹在丘陵的這一生,一棵酸棗樹在丘陵比我來得早,也會比我走得晚。
我看不全一棵酸棗樹在丘陵的這一年,這一年有四季,我不敢保證我四季的時間都可以去看一棵酸棗樹。
我看不到一棵酸杏樹在丘陵的一整天,我待一天,我不能保證總是待在這棵酸棗樹的身邊。
我甚至不能看清楚這一棵酸棗樹的這一刻,在我凝視這棵酸棗樹的一瞬間,我的心里閃念千千萬。
我和曉輝堅持走節(jié)氣多少年了,可是始終走不盡遼西。也不知道,在遼西有多少灌木樣的酸棗樹在丘陵山地間隱秘地生長著,是做了鐮把、做了鋤把,還是做了鎬把。
這多像酸棗樹底下走過活過的那些人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