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江南》2025年第6期|梁豪:杯子里還有水(節(jié)選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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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活的真相是否總?cè)绫袣埶?,看似透明卻暗藏沉淀?當(dāng)平靜的表象被一樁陳年舊案擊碎,作為至親,又該如何面對血緣與罪惡的糾纏、謊言與沉默的重量?常年的沉默讓罪行隱匿,也讓溫情茍活,善惡的邊界,亦似乎已被生活的慣性吞噬?!昂酶赣H”與“殺人犯”的雙重身份下,有未盡的真相,和人性最后的體面。身為殺人犯兒子的邢天石與記者徐武的對談里,有不自覺的追問,有下意識的辯解,也有不甚明了的剖析和自省。在強(qiáng)光與鏡頭的凝視中,每一處細(xì)節(jié)都似暗涌的伏筆,指向那個藏匿二十多年的秘密。
杯子里還有水
□ 梁 豪
那張木椅又被拽往家門口,正正對準(zhǔn)走廊那邊的樓道。刷了棗紅色油漆的椅面愈發(fā)消沉,漆皮脫落嚴(yán)重。他拍打著沒穿衣服的上身,慢慢繞到椅子前頭。叉腰站了一會兒,隨即失重般猛地坐下。
一個多禮拜了,他終于感覺消停了點。他從未懷疑自己正在干一件正確且必要的事。
右腿微幅抖動。木椅隨之吱吱作響。
手機(jī)抓在面前,他決定回?fù)芙o前些天一直打來的那個號碼。
“你好。”還是那個男人。
“今天我有空?!彼眠m應(yīng)一下自己的腔調(diào)。
“你是李東的兒子,對吧?”那邊候了一下,“也就是郭勝文的兒子。”
“我叫邢天石?!彼f。
他在想是否該掛斷電話。
“好的好的。抱歉?!睂Ψ接诌t疑了一會兒,“我們立馬出發(fā)的話,也得三個多小時車程。我看看時間?!辈还茉谧鍪裁?,這人的口氣聽起來都信誓旦旦,“下午三點半,就在你家里碰面,怎么樣?”
“四點吧?!彼恼Z氣有點意猶未盡地往下墜。
“沒問題?!蹦沁吽坪跛闪艘豢跉?,“那個,謝謝。”
一個女人匆忙拐過樓道的轉(zhuǎn)角,他坐在這里看得一清二楚。
“你們來幾個人?”他不等那頭回復(fù),“別超過兩個。我家就那么一點地盤?!?/p>
“正好?!蹦沁叺哪腥苏f。他的發(fā)音抑揚頓挫,像在朗誦一首詩。“我們自己開車來?!彼a(bǔ)充道。
掛斷電話后,他又直起身,左右擰了擰脖頸。從椅子這兒走出兩步就挨到走廊的水泥欄桿了。透過陽臺上幾盆花的間隙,他往樓下瞅了幾眼。
除去正午的陽光和一些短促的陰影,地面空空蕩蕩。
黑色本田轎車拐過南向單元樓的拐角,停在樓下的空地處。地表的陰影比中午更為充裕。除去開車的,副駕駛座還下來了一個中年男人,上身披了件爛大街的駝色工裝馬甲。他從后座取下三腳架和補(bǔ)光燈。在他們尋找對應(yīng)的單元樓時,邢天石拖上椅子回了屋。
他聽著他們從走廊那頭窸窸窣窣地逼近。然后,敞開的門被敲響了。
邢天石讓他們進(jìn)來。
房間里即刻盈滿某種香水的味道。兩個男人的香水。
“我們拿了鞋套?!币粋€人說。
“進(jìn)來吧,沒這些講究。”邢天石趿拉著拖鞋,往門口蹭了兩步。
在他們上樓時,他給自己套了件短袖T恤。
“你好小邢。我是省臺新聞頻道的記者,徐武?!遍_車的男人說。他主動伸出右手。
邢天石抬起的手跟對方淺淺地勾了一下。他側(cè)過身,走去將門帶上,再打開客廳的燈管。即便是白天,這里也昏暗一片。
“這位是我們的攝影,喊他周大哥就行。”徐武轉(zhuǎn)過頭向邢天石介紹。
攝影師點點頭,他在馬甲口袋里摸索著什么。
“家太小。沒騙你們?!毙咸焓f。他在想要不要給他們來一杯水。但他不知道一次性紙杯放在哪兒。
“沒關(guān)系,就是聊聊天?!毙煳涞哪樕蠏熘稽c若隱若現(xiàn)的笑,“能猜到嗎?我就比你大五歲。我感覺咱們算同齡人。”
邢天石不置可否。
徐武跟攝影師商討了一下機(jī)器擺放的位置,以及他們待會兒怎么坐。他們似乎并不在意這個房子的布置、裝潢,或者是氣味之類的東西。他們的動作很利索,看著充滿了干勁。擺好椅子,兩張相對,徐武留給自己的就是邢天石搬出房門的那一把。鏡頭和燈光聚焦在邢天石的臉上,共有兩臺攝影機(jī),一左一右立在邢天石的斜前方。顯示器里,邢天石的背景是模糊晦暗的一團(tuán)。他們商量著怎么讓他的眼鏡在鏡頭里不那么反光。
“我不想戴這個。”邢天石指了指攝影師手上的“小蜜蜂”,“正常說話,這個房間的每個角落都能聽見。”他側(cè)頭看著徐武,“信我?!?/p>
徐武和攝影師互相碰了一眼。
“那就不戴?!毙煳湔f。他把自己腰上的也解開了。“這樣可以嗎?”他問。
邢天石坐了下來。他們各就各位。
攝影師藏在邢天石無法看清的強(qiáng)光背后。
“前幾天警察又來了兩趟?!毙咸焓E上腿,“殺人的是他。除了新聞上講的,我給不了你更多?!彼杏X補(bǔ)光燈后的黑影在左右晃動。
“案件的事有司法機(jī)關(guān)?,F(xiàn)在,我想了解這件事對你的影響?!毙煳滠E腿的幅度比邢天石要小很多,腿上攤著一本褐色皮革外殼的筆記本。一支黑色中性筆握在他的左手。
“怎么突然那么關(guān)心我?”邢天石看著他的筆,“就因為我父親是殺人犯?”
“不能這么說?!彼A苏Q邸?/p>
“這很合理。我不覺得有什么問題。”邢天石說。他想喝一點水,喉嚨感覺有些干。
“不完全是吧?!毙煳湓诓煌0磯菏掷锬侵ЧP的腦袋上的按鈕,“或許我可以這么問,你覺得你父親是一個什么樣的人?”
“稍等,我去拿點水?!毙咸焓酒鹕?,“你們要嗎?”他走進(jìn)了廚房。
“不用了,謝謝?!毙煳湔f。
回到客廳時,邢天石的手上多了一個帶把兒的陶瓷水杯。
“我父親是個汽修工。汽修廠就在你們下高速那個出口不遠(yuǎn)的地方。”他重新坐下,“高速路開通前,他們是在國道邊上?!彼豢诰秃鹊粢话氲乃?,“他的手掌一年四季都是機(jī)油,好像怎么洗都洗不掉。不過我們都適應(yīng)了。這就是父親和丈夫的味道,也是家的味道。你能聞到嗎?”
“還好?!毙煳浠仡^探了一眼攝影師。
“要我說,他是一個好父親,應(yīng)該也是一個不錯的丈夫?!睆?qiáng)光照射在臉上的感覺并不好受,既像被很多人關(guān)注,又像被眾人拋棄,“有點不修邊幅,沉默寡言。小時候我討厭過他一段時間。我見過班上其他同學(xué)父親的樣子,說實話,我有點羨慕。但這個時期非常短,本質(zhì)上,我不是一個不切實際的人。從小到大,我很清楚自己有多么微不足道。”他隱約看到徐武不時在筆記本上寫下一些字,用的依然是左手,“如果一直沒被發(fā)現(xiàn),他還會是這個普普通通的家庭的頂梁柱?!彼麑懺诩埳系淖植欢?,像關(guān)鍵詞,又或者只是為了在本子上留下一點什么,“自然,也就不會有人興師動眾地跑來跟我說話,聊我,聊他,這都不可想象。”
邢天石又抿了一口水,隨后把水杯放到椅邊的地板上?!艾F(xiàn)在,我的情緒很復(fù)雜。但我必須重申,很難說他不是一個好父親?!彼膬赏冉徊孳E著。
“好父親的定義是什么?”
“別殺人?!毙咸焓鵁艄?,率先展露出一個微笑。
“他不愛說話,但你知道他在。必要的時候,他會給你能給的一切。這是他給我的感受?!毙咸焓挚聪蚰潜境ㄩ_的筆記本,現(xiàn)在上面多了不少比畫定的分隔線要大的字,“此外,不管什么東西,有我的一份,就有我哥的一份?!彼人浵乱恍╆P(guān)鍵的信息,“什么是好呢?大富大貴算一種,但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,好就是不惹人厭吧。可惜,我們無法讓所有人滿意?!?/p>
“明白。”徐武點點頭。
他們靜默了一會兒。
“我注意到,你是跟母親姓。”
“是,有點特別。但也不奇怪,對吧?”
邢天石在對比他跟徐武普通話的差異。
“你一直以為他叫李東嗎?”徐武問。
“我知道他不叫李東。李東是我母親前夫的名字。所以我跟我媽姓,這樣就穩(wěn)妥了?!毙咸焓M量拿眼神確認(rèn)徐武是否跟上他的表述,“偶爾需要填父親姓名時,我還是得把他寫成李東?!彼诳罩袝鴮戇@個名字,“如果不是出現(xiàn)相關(guān)報道,我都不記得他改名這茬事了。其實沒什么,李東更好記,也好寫?;畹浆F(xiàn)在,我越發(fā)覺得名字一點都不重要。”
“你該不會一直都知道他的本名吧?或者你母親知道?”
邢天石的目光會不經(jīng)意地多停留在徐武的眼睛及其周圍部位,可他說不出那里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。
“你沒留意有關(guān)報道?”邢天石刻意歪著腦袋,“早年他在我們這兒撿到了一張身份證,上頭的姓名是劉宏凱?!彼挚焖俚孛鑼戇@幾個字,但寫不到一半就放棄了,“我原以為他的本名就叫劉宏凱。他跟我媽說他欠了很多外債,不能用真實身份去考駕照。我媽給了她前夫的身份證讓他拿去登記。這些情況,我也是看新聞才了解的。我媽沒跟我提過。我爸自然更不會提。如果可以,我們其實都挺愿意朝前看。”
姓周的攝影師在兩個攝影機(jī)之間走動了一下,然后固定在其中一臺背后。他定定地站著,手上還有一個亮著屏的手機(jī)。
“所以,你母親從來沒懷疑過他?”徐武換了一邊腿,筆記本仍舊攤在最上頭的大腿處。
“我也問問你,你會跟一個你滿心疑慮的人結(jié)婚嗎?”邢天石彎腰拿起水杯,“如果你見過我爸,你就會明白,沒有人會不信他說的。況且,他對我媽確實挺好,很多人都這么講。我媽比他大五歲,跟前夫還有一個兒子。”他朝杯口大聲地吸了一口,“據(jù)說,最初親友都勸我媽先好好掂量這個外地男人。到后來,沒有一個不服氣的。對我父親的評價,自然而然地傳到了我的耳朵里。日子是過出來的,真相會自然而然地擺到我們面前?!彼蛄嗣蜃欤齑竭€是很干,有點發(fā)白,“在我心目中,他不算一個壞人。只是早年意外地干出一件壞事。如果警察不出現(xiàn),這個家會一直好好的,家里的每個人都會好好的。我對他只有同情?!?/p>
“同情?!毙煳渲貜?fù)了一遍。
邢天石聳聳肩,再度蹺上腿。
“方便問你母親現(xiàn)在在哪兒嗎?”
“我哥那兒?!毙咸焓趾攘藥卓谒拔腋缭诹?。她在這兒沒法待了?!?/p>
“你哥是你母親跟前夫的孩子?”
“沒錯,李東和我母親的。真的李東?!毙咸焓⌒牡靥蛑齑剑八缒瓿鲆馔庾吡?。他是跑長途運輸?shù)?,后來出了車禍。他們的事,我不想說,也不太清楚?!?/p>
“好?!毙煳溥@回在紙上寫了一長串,然后翻到另一頁,“所以,回到最開始的問題,這件事對你的影響是什么?”
邢天石的下牙槽一點點地扯出原位。他仰起腦袋,額頭微蹙。
“影響,就是別人怎么看。我自己真的還好,可能是還有一點蒙。反正,你不得不學(xué)會接納這一切。我承受能力還行。直到最近,我才開始試著反抗些什么?!彼韧炅?,他把水杯抓在手上。
“怎么說?”
“你屁股底下的這把椅子,之前好些天都讓我給搬到了家門口。我就坐那兒?!彼哪抗馑褜ち艘幌履俏粩z影師,沒看著。邢天石已經(jīng)相對適應(yīng)了光線沖著自己的架勢,只要努力不去注意光源就成?!皬那吧岵坏媚谜矍颇愕娜恕δ隳魂P(guān)心的人,現(xiàn)在都湊了過來。我得把他們逼退,把他們看回去?!彼囍^續(xù)笑一笑,“現(xiàn)在好多了。如果說一些東西會通過基因遺傳,我希望它在這里起點作用。”
“但愿我們的到來,沒影響到你什么。”徐武的屁股往前探了一下。
“能沒影響嗎?”邢天石也往前挪,撤下蹺著的腿,“但沒關(guān)系。是我讓你來的。”他向椅背倒去。
印象中,沒有誰坐過徐武正坐著的這把椅子。從記事起,幾乎沒有外人來過家里,特別是需要坐下的人。但邢天石不想再聊椅子了。
“我父親到這兒二十七年了。這里的人跟他共處了二十七年。如果不是東窗事發(fā),大伙還會這么生活下去?!毙煳涞墓P現(xiàn)在擱在本子里,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邢天石,“我敢跟你發(fā)誓,這幫人里,比我父親壞得多也狠得多的、不拿別人的命當(dāng)命看的,大有人在?!毙咸焓皇治站o水杯,一手揪著膝蓋,“他們只是更懂隱藏,或者說,維護(hù)。他們走運就走運在,沒在年少輕狂時的某一天,往某個混蛋的胸口來上一刀?!彼街欤瑥?qiáng)勁的氣流從鼻腔涌出,“我不是要為他辯護(hù),犯罪的事,司法機(jī)關(guān)會處理。”他又聳了聳肩。
“想說什么盡管說?!毙煳溥€是那樣的眼神。
“我講的是另外一些事實?!毙咸焓f。他不自覺地往嘴邊放了一下空杯。
一陣微溫的風(fēng)從右后方撲向他的后背。他扭過頭看。原本關(guān)上的門被打開了,留下的門縫此刻透進(jìn)非常狹窄的一線光亮,但依然十分惹眼。
“你們一直住在這里嗎?”徐武也看了一眼門口的位置。
這應(yīng)該是徐武進(jìn)門后,頭一次張望了一下整個房子。他的椅子輕微扭響了幾下。邢天石的身后是一張床墊很高的雙人床。以往看電視時,床沿會被用來當(dāng)作座椅。那里有兩個挺明顯的凹陷。
“我記得的是這樣。”邢天石嗅到了一股還蠻好聞的香煙味,“絕大部分人都搬走了。當(dāng)年一起玩的同齡人,十幾年前就基本走光了?!睙熚都せ盍怂木胍?,“這是當(dāng)年柴油機(jī)廠的家屬大樓。廠子是2000年沒的。”他打了一個哈欠。
“你母親是廠里的員工?”
“是李東。買斷工齡后,他才開始跑長途。我忘了是從誰那兒聽來的,也許是我哥。”邢天石拿手腕的背部揉了揉掛著淚水的眼睛,“我哥輟學(xué)去打工后,就不跟我們住了?!焙翢o疑問,煙味是從門外飄進(jìn)來的,“估計你沒留意,這堵墻后面有個上下鋪的架子床。以前我睡上鋪。”他指向自己背后。
“看到了?!毙煳涞椭^,拿起筆記錄他認(rèn)為該記的東西。
他的脊椎始終挺得筆直。或許,這就是記者的素養(yǎng),一名來自省臺新聞頻道的記者。
“不搬家是你父親的意見?”他問。
“因為沒錢。”邢天石不得不笑,“我們都沒意見?!彼淮_定其他受訪者是否也會這樣。
“你們家還用固定電話嗎?”
電話擱在電視柜上,就在電視機(jī)旁邊。它們都在徐武的身后。
“他沒有手機(jī),但印象里這個電話也沒響過幾回。沒準(zhǔn)它早就欠費停機(jī)了?!毙咸焓肫鹆烁嗟那闆r,“對,他也不愛拍照。以前的合影只有我和我媽。他的錢包里塞了一張我跟我媽的合照。是我無意中發(fā)現(xiàn)的?!彼钗藥卓跉狻熚对絹碓綕庥?,但不難聞。
徐武的嘴唇皺縮在一起,像在思考一些事。
“我的回答還行嗎?”邢天石問。他又將上身斜向門口那道亮光的縫隙?!暗綍r能不能讓錯過節(jié)目的觀眾感到后悔?”他又打了一哈欠。
“非常好。怎么說呢,你的表現(xiàn)很自然?!毙煳渌上铝俗笫值氖种父滞?,“當(dāng)然,我們可以稍微歇一歇。”他微笑以對。
“好。老坐著,腰怪難受的?!?/p>
廁所僅有一個稍高的蹲坑。電燈壞了,如果不敞開門,只能摸黑行動。攝影師也走了過來,他們得輪流進(jìn)去。門虛掩著。廁所門對出就是廚房,方正,窄小。灶臺的鐵鍋里還有沒撈出的面條,幾個開了口的調(diào)料包扔在煤氣灶上。臺柱邊立著一桶十二升裝的農(nóng)夫山泉和一箱康師傅方便面。
徐武站在廁所連通客廳的拐角。需要時放下折疊桌,這里就成了餐廳。
“乖乖。”徐武回?fù)芰艘煌娫?,面朝打開的窗戶。
玻璃窗被撐子定在兩側(cè),擋在徐武身前的只剩幾道波浪狀的護(hù)欄。
越過樓底的自行車棚、一道圍墻和幾棵枇杷樹,正前是一所中學(xué)的某棟教學(xué)樓。只在某些時段才會有學(xué)生鬧哄哄地把其中幾間教室填滿,之后,又隨下課鈴聲消散。盡管相距不遠(yuǎn),但從屋里望去,不管那邊是否亮燈,都無法看清室內(nèi)的場景。只有如真似幻的喧嘩在上下課時響起。當(dāng)年,抽簽抑或別的一些成文不成文的規(guī)則,把邢天石分配到了一個離家更遠(yuǎn)的學(xué)校。他有學(xué)生公交卡,但只要不下大雨,縱然在濕冷的臘月,他也情愿騎車上下學(xué)。早中晚,每天折返三趟。絕大多數(shù)時候,他都忘了家背后有一棟教學(xué)樓。
“你媽下午沒過來?”徐武的右手插進(jìn)褲兜,“別聽她的,寶貝?!彼穆曇艏容p柔又干硬,“那你想吃什么呢?我晚點就回去,好不好?飯點前就到家了。乖乖,不哭?!彼杨^撇向墻那邊,又說了些別的。
姓周的攝影師回到客廳,嘴里銜著一根沒點燃的香煙。他微微屈膝,檢查了一下設(shè)備,確保它們依然能夠正常運轉(zhuǎn)。
邢天石端著水杯來到廚房。他還是沒能找到一次性紙杯。家里沒有多余的杯子了,一個是母親的,一個是父親的,還有一個在自己手上。
“看什么,找死??!”他突然吼了一嗓。
邢天石盯住廚房某一側(cè)的窗戶,他的視線跟徐武的正好構(gòu)成一個直角。
徐武將身子擰過來,手機(jī)舉在手上。
“怎么了?”他問。
“沒事。”邢天石沒去看他,“我們到屋外待會兒,然后繼續(xù)。”
徐武在電話里低聲說了幾句,隨即掛斷。
邢天石率先走向客廳,隨后是門口。攝影師已經(jīng)給大門留足可供一人進(jìn)出的幅度。
“是隔壁的老太婆。”邢天石對他們說,“老東西又來聽八卦了。”
他們靜靜地站了一會兒。攝影師瞧著掌心的手機(jī),他的一只耳朵還戴著耳機(jī)。
“一個月前我做了近視矯正手術(shù)??床怀鰜戆??”徐武咬住一根煙蒂,“醫(yī)生用激光把眼睛的角膜給削薄?!彼o邢天石也遞去一根。
“現(xiàn)在,我看什么東西都很清楚。”他還伸著胳膊。
透過鏡片,邢天石飛快地眨動眼皮子。他把煙捏在了指尖。
“這是我術(shù)后第一次采訪?!毙煳浣o他點上。
……
(全文詳見《江南》2025年第六期)
【梁豪,1992年生于廣西梧州,現(xiàn)居北京。北師大文學(xué)碩士,中國作協(xié)會員,現(xiàn)為文學(xué)雜志編輯。著有小說集《鴨子飛了》《人間》。有小說被譯介為英文、西班牙文等。小說曾獲華語青年作家獎中篇小說獎等。主持策劃文化訪談節(jié)目《文學(xué)三缺一》,在B站、小宇宙播客等平臺推出?!?/span>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