素素:祖地
這次去江西寧都,我看見了一個詞:祖地。確切地說,是客家祖地。
在寧都幾日,去過赤坎村龔氏宗祠、熊氏宗祠,也去過小源村曾氏家廟。宗祠和家廟既是村莊里最恢宏最莊嚴(yán)的建筑,也是讓同門族親最有歸屬感的所在。在那些祠堂里進(jìn)進(jìn)出出時,許多與“祖”有關(guān)的詞語,奔馬一樣從大腦內(nèi)存里跑了出來:祖籍,祖宗,祖先,祖宅,祖墳,祖廟,祖譜,祭祖,認(rèn)祖歸宗……原本是我不常用到的方塊字,卻行云流水般羅列在我面前。
小源村宗族祠堂不只曾氏家廟一座,而是有20多座,皆是青磚砌墻,麻石壘建,樟木圓柱,雕梁畫棟,飛檐斗拱,多為明清古建,有四五百年歷史。小源村不是最古老的客家村落,但有這么多祠堂在焉,讓我看見了它的淵深綿長。
曾氏客家始祖,竟是曾子后裔。我以為,曾子生于春秋,雖也是亂世,顛沛流離,卻始終以中原為主場,追隨孔子周游列國。然而,一位江西作家告訴我,曾氏當(dāng)年有2000人南遷贛地。
在客家祖地,祠堂是戴在它胸前的一枚古老的族徽。按照中國傳統(tǒng),祖先是樹根,開枝、散葉、分派。一切都在祖譜上見,在宗祠里見。比如寧都,全縣有130多個客家姓氏,3300多座祠堂。留在原鄉(xiāng)的,回到故鄉(xiāng)的,都在祠堂相見。
原以為,客家本色,就是土樓和圍屋的顏色,黃里帶著灰。但我在寧都卻聽來另一個名詞:客家藍(lán)。那片泥土的黃,屋瓦的蒼灰,突然被一抹明亮的藍(lán)覆蓋了。
客家藍(lán)就是客家藍(lán)衫。閩粵贛三地,氣候濕潤,適合生長麻、葛、藍(lán)草,而少產(chǎn)桑絲。客家人便就地取材,以麻葛為布料,以藍(lán)草為原料,用土法染出獨一無二的客家藍(lán),用手工做出獨一無二的客家藍(lán)衫。
藍(lán)草的根是一味中藥,即板藍(lán)根。藍(lán)草的葉和莖,可以做出藍(lán)靛。當(dāng)客家人離開中原,向南方逃奔,身上穿的衣裳穿舊了,便用南方的麻葛織布,用南方的藍(lán)草染色,然后用包裹里的針線縫制藍(lán)衫。
客家藍(lán),其實是一種獨特而明亮的淺藍(lán)。它是草木的顏色,是天空的顏色,也是鄉(xiāng)愁的顏色。
客家藍(lán)衫是南方版的漢服。它們也有差異,漢服是交領(lǐng)右衽,即衣領(lǐng)與衣襟相連,衣襟在胸前交叉,以左襟壓住右襟??图宜{(lán)衫卻是大襟,它對漢服的繼承,在于交領(lǐng)右衽。雖遠(yuǎn)離舊土,到底沒忘了根本。
時代變了,極具符號感的客家藍(lán)衫,掛在留守老人的門邊,他們會在去田間勞作時、去趕墟時穿上它,圖的是簡便、舒適。卻給鄉(xiāng)場上的墟,涂上了一抹懷舊感的包漿。
有一種祖先記憶,隱藏在文字里。在寧都,去過小布鎮(zhèn)赤坎村,去過東山壩鎮(zhèn)小源村,去過青塘鎮(zhèn)河背村。這些用漢字書寫的鎮(zhèn)名和村名,如一支支叮咚細(xì)響的清泉,汩汩地流向我,輕輕地沖撞我,給了我巨大的好奇。我確信,客家人已經(jīng)讓自己活成了電腦硬盤,以基因化石的方式,把祖先的語言密碼光刻下來,儲存起來。然后,用這些金子般的漢字給村莊取名,給祠堂取號,給家門寫對聯(lián),給子孫寫庭訓(xùn)。
有一種祖先記憶,隱在味蕾里。走到河背村,已是下午,村邊的幾棵老樟樹濃蔭蔽日,樹下擺了幾張木桌。村人曰,請你吃擂茶。邊吃邊聽,始知它是典型的客家飲食,寧都人可以用古法制作出兩種,一種叫米茶,一種叫鹽茶,縣城和縣城以北多飲米茶,縣城以南多飲鹽茶。
米茶是把粳料浸透擂成米漿,倒入燒溫的清水里煮沸,再以文火燒成糊狀,吃的時候,加各種菜碎,再加肉丁、豆腐絲、炸花生米、豆子、糍干以及赤小豆、豌豆、番薯丁。鹽茶是將碾碎的茶葉,加炸花生米、芝麻、鹽、陳皮、肉桂、甘草、煨姜,與豬油混在一起,擂成茶泥狀,用開水沖泡,喝時再加幾種菜碎香料。出門勞動時,把擂茶帶到田間,干活累了舀來吃一碗,既解渴又解餓。
半下午,正是吃擂茶時間,于是就坐在樹下大喝了起來。那是一碗正宗的鹽茶,稀稀的漿水,里面有淡淡的茶香和鹽味,剛剛喝了半碗,穿著客家藍(lán)衫的大嫂就伸過一只木勺來添滿。如是者三,喝撐著了。大嫂說,你要用手蓋住碗,否則我會一直添,以為你剛從田里回來呢。
其實,不過是一碗擂茶,用心處在于,烹制者不計時間成本,在里面放了太多佐料。給我的感覺,這碗擂茶就是土地田疇、山川河流,就是春天的百花秋天的月、夏天的涼風(fēng)冬天的雪。明明是藏身于山嶺之中,卻能在如此逼仄的險境里,種出香噴噴的稻菽稼穡;明明做了山民,仍改不了農(nóng)耕者面目,依然對農(nóng)事炊事如此熟稔。
還有一種祖先記憶,隱藏在身份里??图易娴厥强臻g概念,祖先記憶是時間概念??图易娴睾芙谀戏降纳綆X河邊,在客家人聚族而居的村落。祖先記憶卻漫長,不只是南遷之后的記憶,還包括南遷之前的記憶。我發(fā)現(xiàn),寧都人在簡歷里,在書頁里,在會場上,在餐桌上,在一切公私場合,都會亮出客家人身份。只要說到客家話題,就要從頭說起,從1000多年前說起。
祖地與離開有關(guān)。這世上有各種各樣的離開,從這個意義上說,世上所有的人,都是客家人。


